第二十七章

盛秋實起初以為她是問第一張照片里的哪個人,頭湊過去,才意識到她問的是第二張。

黑白照片佔滿屏幕,場面溫馨情緒愉悅,在盛秋實眼裡,這不過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張家庭合影,但對宗瑛而言,這卻是半天前親眼見證的畫面——

此時它定格在4.7英寸的屏幕上,清蕙在笑,阿萊也在笑,懷裡的嬰兒安靜地睡,一切好像才發生不久,但歲月的洪流明明已沖刷它將近一個世紀。

盛秋實未能察覺到宗瑛的驚愕,他目光在屏幕上短暫停留,大方說道:「你問盛小姐嗎?她是我祖父的養母。」

宗瑛一手握著手機,另一隻手突然垂了下來。

她剛剛在瞬間騰起的疑問,被盛秋實不留餘地地證實了。

宗瑛有片刻的不知所措,偏頭看一眼浴室方向,忽然將手機遞還給盛秋實,走幾步到玄關櫃摸出一盒煙,迅速點燃一根,又折回客廳打開電視,將音量調到了最高。

電視里播著幾日前一起重大爆炸事故的後續報道,在嘈雜的群眾採訪聲中,宗瑛低頭抽了一口煙,問盛秋實:「能講講那張照片嗎?」

盛秋實到這時才有些疑心她的好奇,畢竟她很少對他人他事生出興趣,這樣的主動詢問很稀奇。

但他低頭看一眼手機屏,仍如實道:「這張照片應該拍於戰時,據我祖父說,當時盛小姐收養了他們,機緣巧合出門拍了張照,至於具體是哪一天,他也不曉得。」

機緣巧合。是什麼樣的機緣,什麼樣的巧合?她的參與又是否產生了影響?

宗瑛仍低頭抽煙,稀薄煙霧掩蓋了她的焦慮。她問:「哪個是你祖父?」

「盛小姐抱在懷裡的那個孩子就是我祖父。」他接著講:「站在盛小姐身邊的是他兄長,據說他們是在逃難過程中被盛小姐收留的。在那種殘酷年代,如果沒有盛小姐,他說不定都很難存活,那麼也就沒有後來的一切了。」

「盛小姐是哪一位?」 煙絲靜靜燃燒,宗瑛從煙霧裡抬起頭。

她從對方言辭中捕捉到一些微妙信息,他一口一個「盛小姐」,而不稱呼她為曾祖母,未免有些奇怪。

「大概是一位樂善好施的富家小姐。」盛秋實如此描述,「當時我祖父太小,對她的印象實在有限,只曉得她姓盛,家境殷實。」

「當時?」宗瑛蹙眉問。

「我祖父和盛小姐只一起生活了幾年。」他嘆口氣道:「時代動蕩,幾經波折,分別也是常事。何止與盛小姐分別,我祖父與他兄長也就此別離。遺憾的是,這麼多年過去,祖父再也沒有得到過他們的消息。」

人海茫茫,各走天涯,關於盛清蕙的命運,只剩一片空白。

宗瑛腦海里浮現出那張善良純真的臉,不禁閉了閉眼,隨手拿過桌上一隻空易拉罐,將燃了大半的煙投進去,無意識地晃了晃罐子,煙立刻就滅了。

屋中的煙霧味就此停滯,電視里的新聞仍在繼續,聲音高得彷彿能蓋過一切。

宗瑛模模糊糊聽盛秋實講:「十多年後祖父去國離家,但始終帶著和盛小姐的合影,這大概也是家裡最珍貴的兩張老照片了。」

座鐘指針不停運轉,宗瑛看著電視畫面走神,她陷入一種因果不明的迷惘中。

那個由她一手帶到這世上、叫阿九的嬰兒,曾出於本能的害怕緊緊攥住過她的衣服,這是她將他帶去盛家的因,由此也似乎造就了他被盛清蕙收養的果;盛清蕙收養他的因,又造就了他隨她姓盛的果,也造就了今天的盛秋實。

但就算沒有她的參與,盛秋實,卻仍然是她早前就認識的盛秋實。

彷彿阿九與清蕙的遇見,和後來的種種分離,都早已註定,和她是否參與,毫不相干。

盛秋實講完老故事,陪她毫無目的地看完這短暫的晚間新聞。

節目結束音樂響起的瞬間,宗瑛驟然回神,轉過頭看他:「這幾天找我有什麼事?」

「宗瑜醒了。」他說,「但情況不是很好。」

「有沒有我幫得上的?」

「他不願意講什麼話,前兩天他突然說想見見你,我想或許你能和他聊一聊。」

「見我?」

「對。」

宗瑛略感意外,她同宗瑜不像別的姊弟一樣親近,兩人平時見得少,加上宗瑜性格內向,幾乎不在她面前講話,又為什麼突然要見自己?

「我明天抽空去看他。」宗瑛看一眼座鐘,對盛秋實說:「快十一點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盛秋實也發覺耽擱了太久,識趣地告辭出門。

他走到玄關,借著昏昧廊燈,低頭看見一雙德比鞋,大概42-43碼的樣子,顯然不屬於宗瑛。

此刻這間公寓里,難道有第三個人在?

努力壓制住內心的打探慾望,盛秋實移開視線走出門,同宗瑛叮囑了一聲「好好休息」,就徑直轉身往電梯走去。

宗瑛關上門,關掉電視,浴室水聲再度響起。

之前盛清讓一聽到開門聲就關了水龍頭,他聽到有人進屋,有人和宗瑛交談,但後來便什麼都聽不清,因為宗瑛突然打開電視且反常地調高音量,細究起來,則是一種故意的掩飾——她可能不想讓他聽到後面的談話,因那些談話,或許已經關乎他身邊人的命運走向。

儘管未能聽到重要部分,盛清讓心中還是生出了一些猜測。

宗瑛之前同他提起那兩個孩子時,明顯表現出了一種愧疚和擔心,她也許在質疑自己的貿然舉動,影響到了別人原先的人生軌跡。

他洗完澡換好衣服走出浴室,宗瑛坐在沙發里抽煙。

她見他出來就滅了煙頭,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索性什麼都不說,起身打算去洗澡。

夏夜深,宗瑛進入浴室擰開龍頭,嘩嘩熱水噴洒,站在花灑下,感受到的是久違水壓——這是戰時租界也沒有的。

不久,她聽到鋼琴聲,起初以為是隔壁小囡又在練琴,但她關掉龍頭聽了半分鐘,發覺不是。

是盛清讓在彈琴。

這讓她清楚意識到房子里真的有第二個人的存在。

宗瑛吹乾頭髮出去時,琴聲歇了,公寓里的燈關了大半,盛清讓剛剛上樓。

宗瑛抬頭看他,只見對方站在樓梯拐角處,同樣也看著自己。

一片黯光中,只剩呼吸聲與座鐘走針聲,彼此的臉都難辨。

宗瑛沒有出聲,匆匆轉身打算回到卧室去,樓上的盛清讓卻忽然叫住她。

他心平氣和地開口:「你相信嗎?宗小姐,或許就算沒有你的介入,那兩個孩子也會以其他的方式來到盛家。以清蕙的秉性,也還是會想要收養他們。我知清蕙也只能算個孩子,她還沒有能力去照料另外兩個人,也無法獨自應對二姐的強勢,但你不必擔心太多,因為還有我在。」

還有我在,請你放心。

他的寬慰恰到好處,宗瑛在原地待了片刻,背對著他道了聲:「早點睡,盛先生。」

盛清讓在樓上回:「晚安,宗小姐。」

她關掉最後一盞燈,走進卧室,公寓陷入一片漆黑。

公寓再度亮起來,借的卻是天光。

早晨五點多,太陽露臉,市井聲「蹭」地一下就都冒出頭,樓下開門聲不斷,公交車報站聲過一會兒就響一次,隔壁的小囡又開始練琴,宗瑛出來洗了個冷水臉。

洗漱完畢五點四十五,宗瑛翻了翻玄關櫃,沒什麼收穫。

她抬眸瞄到牆上掛著的可撕日曆本,最新一張還是好些天前的日期。宗瑛算了算日子,今天是8月20,因此她撕掉了全部過期頁,開啟新的一天。

日曆上赫然寫著「七夕節」三個字。

她這時聽到了盛清讓下樓的聲音,轉過身將廢棄日曆紙投入紙簍,抬首打了一聲招呼:「早。」

「早,宗小姐。」他應道。

宗瑛走過去,將之前的銀.行卡遞給他:「這張卡你先留著吧,以防萬一。」她說著又從錢夾里取了一張藍色卡片給他:「交通儲值卡,打車也可以用,餘額不夠它會提醒你充值。」

她的大方讓盛清讓愧於接受。

見他遲遲不接,宗瑛二話不說低頭打開他公文包,將卡片塞進去:「至少能避免一些可以用錢解決的麻煩,拿著吧。」

她說完抬頭:「所以準備走了嗎?」

盛清讓答:「恩。」

距早六點還有三分鐘,兩人心知肚明,卻都無從開口。

這是第一次在彼此都冷靜的狀態下分別——宗瑛不會跟他回那個時代,也不知他回去要做什麼,像送孤舟入汪洋,能做的只有揮手告別。

六點來臨,宗瑛再次見證了一個人的突然消失,像在瞬間蒸發的夢。

她伸出手,什麼也觸不到,耳畔只有座鐘聲鐺鐺鐺地響。

打開門,天氣晴好,這是她要面對的世界。

她找到一家早餐店,坐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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