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嬰兒的哭聲漸漸止了,盛清蕙的視線仍在車窗外。
她臉上的驚恐不定轉而被無奈沮喪所取代,神情委頓,情緒亦低落:「我剛剛都說了些什麼……學校組織我們去福利院還是好幾個月前的事,現在連學校都被炸了,福利院的情況又能好到哪裡去……」
喃喃片語,是對之前自我說服的全盤否定。
送福利院這條路被堵死,還有別的路走嗎?
為此陷入沉默與為難的除了盛清蕙,還有宗瑛。兩個孩子都是由她帶進盛家,如果當時她在華界沒有施此援手,那麼也就不會有小妹現在的苦惱。
宗瑛又下意識抿唇,思索解決辦法。
她固然不能將這兩個孩子帶去2015年,然上海眼下這種狀況,尋常人家大多想著如何逃離,逃不走的則紛紛琢磨怎樣節省生活資料,如此節點上想要找個合適的家庭來領養這兩個孩子,實在是難事。
難歸難,總要用盡辦法試試,她想。
「盛小姐——」宗瑛終於開口,決定先將擔子從清蕙身上接過來。
沒料話還沒說出口,盛清蕙卻突然握緊拳,撐起唇角,鼓足勇氣說道:「就算二姐不同意也不要緊!我有媽媽單獨留給我的一筆嫁妝,以後我還能工作,我有本事養小孩。」
她說完看向宗瑛,似乎想從對方那裡再獲得一點支撐:「我可以教英文,說不定還能教鋼琴,或者去洋行,就算不靠家裡也不會餓死。宗小姐,你講對不對?」
宗瑛轉頭看她,那一雙眼眸中透著年輕人獨有的光亮與堅定,教人不知怎樣開口勸阻。
盛清蕙此時下定了決心,從宗瑛懷裡接過孩子說:「既然今天是19號,那麼就叫阿九好不好?」她乾脆果斷地給孩子起了小名,又努力用笑容來抹去剛才經歷的一切不愉快,並建議道:「午飯還沒有吃,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
她熟練同司機報了地址,司機掉頭轉向南京路,十分鐘後,車子在一棟大樓前停下來。
清蕙帶著兩個孩子下了車,擺出一副興緻勃勃的模樣,同宗瑛講:「宗小姐,這裡的牛排很好吃的。」
可她剛轉過身,面上笑容卻在瞬間凝結——她摯愛的西餐廳,此刻雙門緊閉,只懸了一塊暫停營業的牌子。
一切都在提示著今不如昔,唯有旁邊一家照相館開了半扇門,算得上正常營業。
清蕙心有不甘地盯了西餐廳幾秒鐘,又將視線移向照相館,轉頭同宗瑛講:「宗小姐,不如我們去照張相吧?」
宗瑛不拂她的意,低頭隨她一道進入照相館。
一推門,鈴聲即響,西裝筆挺的老闆聞聲探出頭:「要拍照呀?」
「恩。」清蕙轉頭同身後的小男孩說:「阿萊,到前面來。」又抬頭對老闆講:「我們要拍張合影的。」
老闆眼尖察覺到阿萊穿得有些寒酸,馬上就問阿萊要不要去換套衣裳再拍。
阿萊束手束腳的,清蕙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阿萊,小孩子拍照隆重點才更有趣的,所以你同老闆去換一身衣裳好不好?」
他這才去了。
只一會兒,帘子後面便出來一個小人,簇新的白襯衫,灰褐格子領結,穿得齊齊整整,看起來相當精神。
清蕙顯然十分滿意,抱著阿九走到幕布前,坐進圈椅里,又騰出手招招阿萊叫他過去,阿萊便到她身旁站著,小身板挺得筆直。
宗瑛隻身站在鏡頭外,安安靜靜地看。
突然,清蕙又喚她:「宗小姐,你也一起來呀!」
宗瑛倏地回神,委婉拒絕了這個提議:「我不習慣拍照,你們拍吧。」
清蕙略表遺憾,但很快又進入拍照狀態,在照相館老闆的指導下調整坐姿與面部表情。
照相館內一派風平浪靜,空氣里隱約浮動著香水味,午後陽光順門縫爬入,照片定格的剎那,宗瑛徑直走出了門。
作為一個外來者,她不該在這裡留下太多痕迹,是時候回公寓了。
她和清蕙在回去的路上買到一些新鮮出爐的司康,到699號公寓時,清蕙分了半袋給她,又問:「宗小姐,你真的要在這裡等三哥哥嗎?」
「恩,我同他講好的。」宗瑛接過紙袋,又看看兩個睡熟的孩子,欲言又止地下車回公寓。
黃昏愈近,她進屋便捕捉到一種久違的熟悉味道。
兒時暑假,午覺漫長,醒來就到傍晚,常常能聞見公寓里這種被蒸了一整日的閑散氣味。
那時媽媽講她:「暑假這麼多的時間,你為什麼總是用來睡覺呢?午覺睡太多也許會變傻的。」
她就理直氣壯回「可是我作業都寫完了呀」,然後抱上西瓜跑去陽台,一邊吃一邊看日頭下沉,總有莫名的圓滿和踏實感。
她止住回憶,走向陽台,暮光籠罩下的城市即映入眼帘。
沒有數十年後的高樓林立,站在六樓即可居高臨下,視線所及幾乎一片低矮。戰時限電的城市,不復往日的不夜喧嚷,每一塊屋瓦下的人,都必須面對這驟然的冷清與未知的將來。
公寓花園裡不再有孩子的嬉鬧聲,上樓前葉先生就講:「我們這裡住的多是外國人,以前交關熱鬧的。現在呀紛紛退租回國,倒一下子冷清起來了,相當不習慣的,你看這一沓沓的晚報——」他說著舉起好幾日都無人要的報紙:「訂來給哪個看呀!」
宗瑛站在陽台上看夕陽沉落,心中不再有兒時的踏實與滿足感,替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力幾分茫然。
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她無從把握——對她而言,這個時代是不得變更的塵封歷史,貿然地對它動手腳,哪怕只是分毫,說不定也會釀成無可挽回的過錯。
她靜靜等,等到暮色四合,等到整座公寓都沉寂,盛清讓回來了。
家裡漆黑一片。他按亮燈,餐桌前、沙發里空無一人;又匆匆上樓,在客房裡也未尋到她身影。
這令盛清讓陡生慌亂——他擔心宗瑛沒有按時來,更擔心她在路上遭遇了什麼麻煩。
跑下樓,夜風將阻隔陽台的窗帘撩起,細細一縷月光便趁機覆上地板。
他一愣,快步走過去,終於在陽台里發現了沉睡的宗瑛。
她頭挨著椅子,月光鋪滿側臉,明晰線條平添了一些柔和。
盛清讓手裡的公文包還未放下,一動不動站在藤椅前看著她,過了許久,一顆心才恍然放下,後知後覺地嘆出一口氣來——幸好。
他不忍打擾,但放任她睡在這裡,一是對脊柱不好,其次容易著涼,另外時間也不早了。
他俯身打算喚她,一聲「宗小姐」還未出口,宗瑛卻突然噩夢驚醒般睜開了眼,眸光里儘是驚恐——
她呼吸有一剎失律,下意識伸出手就去抓,只聽得有聲音在反覆同她講「沒事了宗小姐,沒事了」,緊接著一雙穩有力的手就握住了她的手,聲音低柔似安撫:「沒事了。」
她這才辨清近在咫尺的一張臉,綳起的雙肩頓時垂塌,氣息亦漸緩,聲音微啞:「什麼時候了?」
盛清讓借著月光瞥一眼腕上手錶,答:「近十點了。」他握住她的手,本能地想借她一些溫度和踏實感,理智卻告訴他此時應該禮貌地鬆手。
他一點一點鬆開手指,幾乎要放開她時,宗瑛突然反握住他。
他一愣,她用剛睡醒的聲音問他:「差多久到十點?」
「兩分鐘。」他說,「要回屋裡嗎?」
「不——」宗瑛努力平復驚醒後失律的心跳,借力站起來,抬眸同他講:「我想再吹會風。」
「那麼……我陪著你。」
踩過晚十點線,從1937到2015,露天陽台外是璀璨不夜燈火,高樓聳立,身處六樓只能仰視,夜空里一顆星星也沒有,只有飛行器的指示燈孤獨地閃爍。
離開不過幾天工夫,宗瑛竟覺得闊別已久。
空氣里沒有一絲一毫的硝煙味,只有樓下傳來的夜宵香氣。
宗瑛餓了,她倏地鬆開手,推開陽台門回到屋內,化身主人招待盛清讓:「先坐。」她說完徑直走向廚房,打開櫥櫃想找些食物,最終只翻出幾袋速食麵,又在冰箱里找到一小塊真空醬肉——足夠吃一頓了。
她抬手按亮油煙機,擰開燃氣,盛了水的煮麵鍋刺啦一聲響,小氣泡孤零零地從底部騰上來。
等鍋里水燒開,宗瑛掰開麵餅倒入佐料,又撕開醬肉包裝,取出來擱在案板上,將肉切成有一摞有序薄片鋪進面鍋,最後關掉火,從架子上取下兩隻碗,單手握住隔熱柄走向餐桌,將鍋子放在檯面上,說道:「食材不夠,只能這樣將就了,盛先生麻煩你拿一下……」
她側頭看向沙發,卻見他已經起身去了廚房,是去取筷子,實在是一種難說清的默契。
兩個人終於可以安穩坐下來,共享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飯。
填飽飢餓胃腹,宗瑛擱下碗筷,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盛清讓亦放下碗筷,起身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