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天的和平了,聽起來卻是抽象的未知。
沒有親歷過戰爭的人,並不能想像明天天亮後的上海會是什麼樣子。
宗瑛任由指間捲煙燃盡熄滅,突然側過身,伸手探向他額頭。
盛清讓沒來得及避開,索性也就不避了。宗瑛收回手,語聲篤定:「盛先生,你還在發燒。」
「我知道。」他聲音愈低,像溺在沉沉夜色里快要燃盡的燭火,又像耗到1%的電量格,幾乎要撐不住了。
宗瑛看他頭略歪了歪,猝不及防挨向了右側冷冰冰的車窗。二十秒過後,她伸手謹慎地攬過他的頭,借了肩膀給他枕。
右肩略沉,甜絲絲的煙草味在密閉的空間里久久不散,宗瑛摸出關了一天的手機,打開播放器,音量調到最小,點開一首Looking with Cely,口琴聲低低地響起,宗瑛閉上眼。
汽車緩行,小有顛簸,穿梭在風暴降臨前黑黢黢的申城裡,好像可以不停頓地一直開下去。
可惜道路皆有盡頭,到699號公寓,司機停好車,下來給宗瑛開門。
他正要開口,宗瑛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稍稍側頭小心喚了一聲:「盛先生?」
盛清讓沒有回應,宗瑛就叫司機幫忙,一起將他送上去,安頓在樓上朝北的客房裡。
宗瑛同司機結清車費,關上門將早上的粥熱了熱,吃完後換了衣服上樓,守在床邊等待晚十點的到來。
夜色沉寂,秒針以它的規律不慌不忙地移動,這種等待在某個瞬間變得神秘而未知。因為這間公寓,兩個不同時代的人產生一種微妙且難以分割的聯繫,誰也不知道這種聯繫何時會被切斷,但有一點宗瑛很確定——
完全的置身事外是不切實際的。
只要他還會來到這裡,只要她還住在這裡,那麼接觸不可避免,被捲入彼此的生活不過是早晚的事。
十點快到了,她回過神握住他的手。不同於上次的溫暖乾燥,這次他手溫很低,有些潮潮的涼感。以這樣的身體狀況去迎接戰爭的到來,是件很糟糕的事。宗瑛突然起了一個念頭,閉眼盤算了會兒,聽到打鐘聲,睜開眼就回到了她熟悉的時代。
她起身按亮壁燈開關,環視四周。
自從被盛清讓鎖了之後,她再沒有進過樓上這間客卧。很顯然這裡已不是她印象中的樣子,看起來不僅僅是客卧,倒像個五臟俱全的小居室,日用品、衣物、辦公用品一應俱全,或許是為了盡量避免使用她的物品。
宗瑛沒空多打量,匆匆下樓找來退燒藥又給他餵了一顆,隨後關上門離開。
她出去了很長時間,回公寓已過了十二點,又在客廳里忙活半天,睡了一覺後,在六點前離開了699號公寓。
盛清讓在打鐘聲里醒來,頭還是昏沉沉,睜開眼看向天花板——是他的客卧,他的時代。
他想抬手,驀地發覺手裡被迫握住了什麼,坐起來低頭一看,偌大一個尼龍包捆在了他手上,顯然是宗瑛所為。
盛清讓解下尼龍包,隱約聞到消毒水的味道,拉開拉鏈,裡面密密麻麻擺滿了醫用品——
藥品、各種敷料、消毒水、甚至還有手術包。每個物品皆貼了編號,最上面放一隻信封。盛清讓抽出厚厚一沓信紙,上面對每個物品做了說明——什麼情況下使用、如何使用。
字跡工整、嚴謹有序。
他彷彿能想像她埋頭一件件整理物品、書寫說明的樣子,那是一種冷酷的專註。
宗瑛在說明後面寫了「有急事請聯繫我」字樣,緊跟著附上了手機號碼、家裡的座機號、還有辦公室座機號,辦公室號後面加了註明:「我近期可能會休假,盡量不要往這個號碼打,除非別的都打不通。」
最後落款「懇請保重。宗瑛,2015.8.13」,沒有其他多餘的話了。
盛清讓從裡面取了一盒感冒藥,掀開毛毯下了床。
他去廚房,想要接一壺水來燒,用力擰開龍頭,出來的卻只有漫長管道里傳來的空洞響聲。
他在1937年的這一天,是從停水開始的。
宗瑛的這一天,則是在和領導談病休事宜中開始的。
宗瑛是個訥於言而敏於行的人,平時有點悶聲不響的,突然提出這麼一份病休申請,弄得上級領導也很吃驚。申請寫得很明白,她需要手術,需要時間恢複,回歸可能要在三個月之後。
按照病休標準,三個月不多不少,正好,沒有任何理由駁她的申請。
事情談完,很快有了結論,流程一路走完,領導祝她儘早康復,又問她還有什麼要講。她想想,只提了一個要求:暫時保密。
身體怎麼樣,是很私人的事,沒必要弄得全世界都知道。宗瑛不喜歡被「關注」,也不喜歡被「議論」,更不想被人「同情」,她有自己的安排和節奏。
薛選青仍被蒙在鼓裡,她甚至還約了宗瑛晚上喝酒。
這是非備勤期的慣常活動,宗瑛答應了。下班後她坐上薛選青的車,小鄭也跟她們一起去。車子駛出停車場時,小鄭突然說:「宗老師,聽說你休假啦?」
「休假?」幾乎一整天都在外面跑的薛選青對此事一無所知,突然扭頭可疑地看向宗瑛。
宗瑛坐在副駕位上,面不改色地反問她:「我休假很奇怪?」
「誰休假都不奇怪,除了你。」薛選青瞥她一眼,「你入職這麼多年,從沒有提過休假吧?說說看為什麼突然說休就休了?」
「累了。」宗瑛坦言,「我要出去散散心。」
小鄭在後面說:「宗老師你要去哪裡啊?」
宗瑛突然想到拉普蘭德,白雪皚皚,到處是奔跑的馴鹿,是個好地方。她答:「還沒有定,我問問。」
說完,她煞有介事地拿出手機,點開旅遊網站,找到一個旅遊顧問熱線,在薛選青極度懷疑的目光中,直接撥出去,同時點開揚聲器,坦坦蕩蕩地外放。
電話嘟了三聲,那邊傳來一個好聽的男聲:「您好。」
「你好我想諮詢一下。」
「請問女士貴姓?」
「宗。」
「好的,宗女士,您想諮詢我們哪款旅遊產品?」
「我想去拉普蘭德。」
對方短促沉默了一下,確認沒有這款產品,立刻說:「宗女士,我們可以提供定製服務,現在給您轉高級旅遊顧問可以嗎?」
「好。」、「您稍等。」
電話被轉過去,一個悅耳的女聲響起來:「宗女士您好,我是您的高級旅遊顧問小周,剛才我的同事說您想去拉普蘭德是嗎?」
「是。」
「您是現在要去嗎?」、「是。」
「請問您護照辦理了嗎?」、「是。」
「請問您護照有效期到什麼時候?」
宗瑛突然想起來,出境證件都被單位統一收管了,她說:「我不太確定,但大概是明年到期。」
「您護照不在自己手上嗎?」對方彷彿很有經驗,緊接著就問:「宗女士,您是不是國家公職人員?」
「是。」
「您在哪個系統?」、「公安。」
對方顯然覺得她出境不易,沉默了幾秒鐘:「宗女士,您對拉普蘭德什麼方面感興趣呢?」
宗瑛給了八個字:「冰雪極光、馴鹿雪橇。」
對方保持著微笑說:「您如果要看大雪和極光的話,至少要到十月下旬,現在拉普蘭德是夏季呢。這樣吧,我給您推薦一些國內的旅遊路線可以嗎?」
宗瑛聽她在那邊介紹,目光卻移向了窗外,說完「不用了,謝謝你」,掛掉了電話。
正在開車的薛選青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笑出聲:「她居然還能那麼和氣地同你推薦別的路線,估計暗地裡白眼都要翻上天了。你這種諮詢根本一點誠意也沒有。」
「可我的確想去的。」宗瑛低聲說了一句,視線仍在窗外,一路的繁華街景,和她昨天所見,簡直兩個人間。
今天是8月13日,淞滬會戰爆發的第一天。
她緊閉著唇,鼻息緩慢而沉重,夜色愈濃,沒有人理睬她剛才的話。
薛選青帶他們去了一家中式酒館,小酒小菜上桌,宗瑛又要了一壺茶。
薛選青看她往瓷杯里倒茶,抬眉問:「怎麼,不喝酒啊?」
宗瑛張口胡說:「生理期不方便喝。」
薛選青咕噥一句「時間怎麼又不準了?」,兀自倒滿酒,仰頭一口悶。
她酒癮一向大,宗瑛也懶得管。酒館裡有個小檯子,唱著蘇州評彈,唱到「山河破碎難回補,北望河城恨不平」,宗瑛手機響了。
她起身往外走,到門口接起電話。
是一個認識的律師打來的,他在那邊講:「我剛剛才看到你的留言,怎麼突然找我?」
宗瑛挨著門說:「我有一些財產需要處理。」
對方顯然覺得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