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三、你我相約永不再見

很長一段時間,季英英都在夢境里徘徊。她看到母親一刀捅進了哥哥的身體。母親看了她一眼,那眼光像雪峰千年不化的冰,凍住了她的嗓子,讓她發不出絲毫聲音。不過一愣神,她又看到了楊靜淵。他站在大火中,她拼了命想拉他出來。火烤得她皮膚疼極了,她卻怎麼也觸不到他半分。他隔著火看她,那雙漂亮的鳳眼熾熱得像火一樣,無聲地叫著她的名字。

她一狠心閉上眼朝著火焰跳了進去。瞬間,楊靜淵身周的火驀然消失。他站在雨中,隔著窗欞痴痴地看著她。雨絲浸潤了他的面頰他的黑髮,染得臉如玉雕,劍眉如墨。

益州冬季的雨夜這樣冷,風從窗戶吹進來,凍得她直磕牙。他解開氅衣將她裹進了懷裡。溫暖漸漸從他的胸口瀰漫到她的臉上,冷意漸退。季英英舒服地舒了口氣,不知不覺睡得熟了。

望著她漸漸舒展的眉心,晟豐澤也鬆了口氣。氤氳的水汽中,季英英蒼白的臉泛起了紅暈。雪白的中衣在水中飄浮,月光映在溫泉池中,泛起淡淡的波光。病中的羸弱與暈紅的臉美麗的不可思議。

晟豐澤捨不得移開眼睛。

他將手放在她額頭上,感覺到浸出了汗時,迅速拿起池畔的毛毯裹住了她。抱起季英英大步進了廂房。

侯在房中的奴婢忙碌起來。晟豐澤沉默地退出了房間。浸透的衣裳滴滴嗒嗒,在腳下形成一灘水窪。

「殿下……」怯怯的聲音,躬身雙手奉上的乾爽大氅。

晟豐澤恍若未見,專註地聽著屋裡的動靜。小奴婢便一直保持著彎腰的姿式。

隔了一盞茶工夫。卓嬤嬤從屋裡出來,看了眼一衣濕衣的晟豐澤,從小奴婢手裡拿過大氅披在了他身上,輕聲說道:「娘子睡得尚安穩。」

晟豐澤轉身進了旁邊的房間。不過片刻時間,已換上了乾爽衣裳。他披散著頭髮進了廂房,眼神掃過去,卓嬤嬤領著奴婢們彎腰退出了房門。

站在屋裡,隱約能聽到腳下溫泉淌過的聲音。四周密密垂下的幄帳擋住了風,屋子溫暖如春。

裹在錦被裡的季英英睡得正熟,額頭又沁出一層細密的汗。這讓她有些不舒服地掙紮起來。

晟豐澤握住她伸出被子的手放了回去。極自然的抬腿上了竹榻,連人帶被擁進了懷中。

卓嬤嬤親自端了葯碗進來,又安靜地退回去。她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朦朧的光照出帷帳中的身影,主子正一口一口將葯喂進季英英嘴裡。她心裡一驚,快步出了房門,凌厲地掃了眼迴廊上侯著的四個奴婢,見她們的腰彎得更低,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足足四天,季英英終於退了熱,從昏迷中蘇醒。醒來時,她看到了晟豐澤一雙熬得通紅的眼睛。

他朝她笑了笑,極自然地將手搭在她額上,試了試溫度就站起了身:「醒了就無大礙了。」

不等她開口,他就掀了幄帳離開。卓嬤嬤帶著奴婢們魚貫而入。

季英英的聲音像絲線一樣輕細:「嬤嬤,我睡了多久?」

「四天……娘子不必擔心,高熱退了,慢慢將養就會好起來。」

卓嬤嬤指揮奴婢們利索地地服侍她起身更衣,重新收拾好床榻,親自扶了她躺下。

喝完湯藥,一股倦意讓季英英閉上了眼睛。四天,楊靜淵在哪兒?他會來找她嗎?晟豐澤會不會抓住他?腦袋裡塞滿了問題,等不及她再想,又睡著了。

迷糊中她開始咳嗽。劇烈的咳嗽驚醒了她,她甚至無法深呼***,一***氣就咳得死去活來。卓嬤嬤再次帶著奴婢們出現,一碗湯藥下去,她在咳嗽中沉沉睡去。

聽到屋裡的咳嗽聲漸小,晟豐澤鬆了口氣。

「***了煙氣,受了寒。退了熱,再清肺將養。」

晟豐澤淡淡說道:「睡著了似乎咳得沒那麼厲害。」

郎中怔了怔,恭聲應道:「小人再加重入眠的葯。只是睡太久,身體容易虛弱。」

晟豐澤看了他一眼,郎中趕緊又補了一句:「先治病,再慢慢養,便無大礙。如此耗費的時間多些罷了。」

時間,他最不怕耗費的便是時間。

晟豐澤目光黯然。

不知睡了多久,嘴裡又被喂進一口葯湯。苦澀讓季英英迷糊地想搖頭擺脫,卻掙脫不開。每每當她有一絲清醒,總會又昏沉地睡過去。

四周偶爾有聲音。飄浮在空中,隱隱約約聽不實在。

昏睡中咳嗽起來,總有一雙手輕輕拍著她的背。是誰呢?季英英腦中晃動著楊靜淵的臉,瞬間又變成了晟豐澤的。

她的身體越來越輕,在沉睡中瘦弱下去。晟豐澤聽到她咳嗽漸少,終於吩咐減去了那味讓她昏睡的葯。

他小心抱著她,望著她削尖的下巴輕聲說道:「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在她不知情時抱她入懷。

睡了快一個月,季英英終於清醒。醒來第一眼見著的人是卓嬤嬤。

她睃了四周一眼,又垂下了眼帘。

「娘子體虛,再養些天就能下榻了。」卓嬤嬤微笑著說道。

等她能下床踏出房門,又是半個月了。風已經變得溫暖,南詔的春日陽光格外燦爛。季英英不用問,也知道自己病了很長時間。

牆邊的三角梅開得如火如荼。她坐在迴廊上,望著一池溫泉出神。

心有觸動,一回頭,就看到遠處的樓間,一角黑裳閃過,消失在廊柱後。

「這些天,都是嬤嬤在照顧我。辛苦您了。」

卓嬤嬤眼神閃爍,最終恭謹地答道:「能侍奉娘子是老奴的福份。」

季英英忍不住又看向遠處。

白涯宮正殿鎏金的飛檐映著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酸澀得泛起了水光。

她聽話地在院子里養著身體,再沒有見過晟豐澤一面。

春去夏來,季英英恢複了健康。

夏天的夜月又圓又亮,清楚地映在水中。

她常常站在池畔,望著池水出神。

晟豐澤不知道有多少夜晚坐在屋檐上悄悄看著她。他不明白她為何喜歡在月夜望著池水出神,可只有這樣,他才能借著夜色的遮擋來到她身邊,陪著她到月上中天,小奴婢拿了披風來,服侍著她回屋歇息。

南詔前往大唐遞國書請罪的使團明天就要出發。他已經吩咐卓嬤嬤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明天,她將扮成他的侍女啟程去大唐。這是她留在南詔的最後一晚。

十五的月十六圓。天空藍得深邃,今夜的月明亮得如同玉盤。

池水中映出了圓月,屋宇。晟豐澤像坐在月中,身影格外清晰。季英英站在池畔。她不記得這是第幾個有明月的夜晚,也忘記了是哪一晚意外看到了他在水中的倒影。明天,他如約送她回大唐。從此,再不相見。

季英英伸出了手。她看到自己手指顫抖地從空中撫過,停在他臉上。心跳得這樣急,又是這樣難過。手無力地落下,這一次,沒等到月上中天與小奴婢送來披風,她轉身離開。

驀然地離去,讓晟豐澤急切地從屋頂站了起來。瞬間,他看到池中影子的變化。他獃獃地站著,心底一股酸澀直衝上鼻端。

這一夜,葫蘆絲的樂聲在白涯宮響了一晚。

夜漸深。益州的天空總有厚重的一層雲,擋住了星月。抬頭凝望,漆黑的天幕擋住了視線。

季英英紅著臉將楊靜淵推出了房門。

「英英。」

隔著房門,楊靜淵的不舍從話里透了出來。季英英靠著門嗯了聲。

「晚安。」

「嗯。」

「英英。」

「嗯?」

楊靜淵笑著把手從門上放下,退後一步,「明天見。」

他沒有離開。季英英抿著嘴笑了一會兒,走到桌旁吹熄了燈。又隔了會,才聽到楊靜淵的腳步踏過木迴廊的聲響。她輕輕嘆了口氣。了無睡意。

推開窗,夜空一片漆黑,不見星月。

天蒙蒙亮,街上行人寥寥,驛館門前兵士林立,滿面肅殺。若不知情,還以為西川節度府這番動靜是要抄家滅族。

南詔車隊在西川府兵的「護送下」安靜地穿過長街,趕到北城門時,正值城門開匙。時間剛剛好。

最後一輛馬車離開城門洞,護行的士兵耷拉下了肩膀。守城門的士兵呸地一聲往地上吐了口痰,將對南詔的恨意泄了去。

轉過山樑,就再也看不到益州城了。晟豐澤的手指勾著薄薄的窗帘,黝黑的雙瞳閃爍著晦暗的光,只有忍不住蹙緊的眉鋒流露出他的情緒。

車軲轆壓著塊石頭,馬車顫了顫,窗帘從他指間落下,遮住了他的視線,蒙住了他的心。

從長安回返,已是第二年的秋天。

使團的隊伍被攔在了北城門外。太守府的官員親至使團前,話說得隱晦:「天色已晚,還請使團在城外歇息一宿,明天再進城。」

剛過正午,秋日的暖陽還掛在樹巔,離城不過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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