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八十七章 算計

婢女引著岑三娘出了西園,經迴廊小徑往北行。到了一處月洞門停了下來:「杜少夫人,主人就在裡間,奴婢在這裡等您。」

她朝岑三娘行了一禮,微笑著侍立在門口。

岑三娘笑了笑,走了進去。

入目一片繽紛。

粉紅中帶著紫,白玉里裹著金絲蕊。綠如翠玉的是豆粉,半紫半紅同生一朵的是二喬。有花如繡球滾珠般圓潤,有花苞鼓漲著吹口氣便要綻開。花田一半遮掩在高大的棚里,一半坦然的長在陽光下。數不清是多少株,開著多少朵,奼紫嫣紅在風中肆意散發著陣陣馥郁的香來。

岑三娘深深吸了口氣,愉悅的看著眼前這片花田。

一道窄窄的木質迴廊通向花田中心兩間草廬。她遲疑了下走了過去。

草廬一半是屋,一半是平台。平台直接搭在了花田上,方有兩席錦墊,一方案幾。几上有套竹茶具。旁邊小炭爐上架著只銅質小水壺。壺口正緩緩冒出絲絲水汽。一側擺著崔家那盆十八學士。

岑三娘贊得聲主人清雅,大方的在錦墊上坐了。

就在她欣賞著那盆十八學士時,不遠的花間站起一個人來。

岑三娘不覺一怔。

「杜少夫人稍後。」那人對她微微一笑,順著壠溝走了過來。

走得近了,岑三娘方看清他的模樣。大約五十齣頭,頭髮斑白,背微微有點彎,眉骨極高,臉極瘦。

他穿著件灰色的葛衣,腰間系了條布腰帶,系著一個藍色的布質荷包。頭上挽了道髻,只用了根木質的簪子綰住。若是牽只毛驢在城門口一站,定會被人認成是趕驢幫人托貨的腳夫。

他將手裡拔得的一把野草仔陣的放在草廬檐下的一隻竹籃里,這才施施然走了過來。

岑三娘看他相貌,事先又見過鄒家大郎的寫意畫像,心裡有了底,起身見禮:「可是鄒員外?」

「鄙人鄒鳳熾。」鄒鳳熾揖首回禮,請了岑三娘入座。

此時銅壺口冒出汩汩熱汽。鄒鳳熾拿起茶罐打開,抖了些茶在茶荷上。笑道:「素聞杜少夫人愛吃散茶,我正巧得了些湖州紫筍,請夫人嘗嘗。」

茶荷半敞,茶色紫形似筍,正是湖州紫筍。

他拿起竹匙從茶荷中舀起一勺,手抖了抖,再抖了抖。

岑三娘就有些好奇了。她因著岑三老太太嗜茶,於茶道不說精通,也很下了番苦工夫。見鄒鳳熾的手一抖再抖,竹匙中抖得只有幾根茶葉,心裡就不明白了。

只見鄒鳳熾將那幾根茶葉放入茶杯,再舀起同樣幾根放了。拎水沖茶,乾淨利索。

「鄒某信佛,佛講四大皆空。鄙人以為品茶放四根茶葉最善!取了名字叫四清茶。少夫人,請。」鄒鳳熾說道。

岑三娘又好氣又好笑的看著四根茶葉在水中沉沉浮浮,再看著鄒鳳熾眼旁笑出的褶子,頓時反應過來。這位鄒員外一如傳說中般吝嗇。捨不得多放茶葉便罷了,偏偏還要搬出個佛講四大皆空來。

她嗅了嗅茶香,漫不經心的問道:「方才見員外親自拔除茶間野草放進竹籃,那草還有用嗎?」

「怎麼無用?」鄒鳳熾笑呵呵的答道,「廚房養有活兔,正好喂之。」

好吧,富翁都是省錢省出來的。岑三娘明白了。

「少夫人大概是在好奇,為何鄙人要花一萬兩重金購得這盆十八學士?」鄒鳳熾的眼睛細長,此時眼裡透出一縷精光。

就這眼神讓岑三娘下意識的挺直了腰。

吝嗇的鄒鳳熾出了大價錢,讓自己知道他是隨園主人。接下來自然就是談價錢了。

鄒鳳熾話鋒一轉:「夫人看我這隨園尚雅緻否?此間牡丹如何?」

岑三娘誠懇的回道:「隨園精美,此間牡丹不壓於今日牡丹會所見。」

鄒鳳熾笑道:「夫人以為鄙人可是愛牡丹之人?」

年年免費提供午餐晚宴,開園子辦牡丹會,又種得這一大片牡丹。隨園主人嗜愛牡丹,長安城人人皆知。

除了岑三娘。

她飲得一口淡茶,輕聲說道:「外人都不知隨園主人就是員外您,以花會友,以花交友,怪不得鄒家如此富貴。員外行商手段果然高明。」

「哈哈哈哈!」鄒鳳熾笑得痛快之極,小眼睛一眨一眨的,頗為得意,「果然被杜少夫人說中了!」

他笑過之後,輕嘆一聲:「鄒某行商多年,奈何士農工商,商人登不得大雅之堂。鄒某請少夫人一敘,有話便直說了。」

「等等。」岑三娘看著他,有些詫異,「員外為何覺得能對妾身說這些話?」

鄒鳳熾認真的說道:「杜家日前賣過一批金絲楠木的地板對吧?杜家還撈過上千尾肥魚偷偷賣過對吧?杜家送來的那盆玉樓點翠也是從荒廢的花園裡挖出來的吧?」

岑三娘噎的半晌說不出話來,臉就板了起來:「鄒員外調查我國公府有何用意?想以此要挾嗎?」

「不不,鄒某絕無此意!」鄒鳳熾迭聲否認,「杜老國公過世之後,國公府的處境鄒某有所耳聞。不瞞少夫人,鄒某也收得不少國公府典當的物事。鄒某對老國公敬仰不己,國公府的境況也大概知曉一二。少夫人成親才幾日,能從府中尋得生財之道。鄒某大讚!」

岑三娘哭笑不得。原來鄒鳳熾是贊自己能挖地三尺生財。這才覺得可以和她敘話商議。

「我便直說了吧。我家大郎對貴府二姑娘心儀已久。鄒家也想討國公府的姑娘做長媳。是以,今日鄒某才願花重金相助貴府,以示誠意。」鄒鳳熾道。

岑三娘的目光就落在了那盆十八學士上:「鄒員外出重金,自然對今日之事了如指掌。鄒家,難道不怕崔家嗎?」

鄒鳳熾嘆了口氣道:「清河崔氏是百年大族,每輩都有人出仕。又出了個皇后。所以我不讓人知曉我便是隨園主人。我家大郎今日也未在競拍會上露面。」

岑三娘笑道:「鄒員外既知崔家不好惹,今日是做了筆賠本買賣,倒便宜妾身,一品玉樓點翠就賺得五千兩銀。多謝了。」

她寧肯謝在明處,也不肯接過話頭談論鄒家提親之事。鄒鳳熾眼神更加明亮,像老饕遇到了美食,刺蝟遇到了天敵,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應付。

開什麼玩笑,他可是真金白銀的花了一萬兩銀子。不討個准信,枉他白做了多年的生意。

「崔家毀約失信在先,以強勢逼人在後。我想杜家定不願意和崔家結親。我家大郎是經商奇才,又對貴府二姑娘心儀之久。鄒家有錢,杜家有名,豈不是天作之和?」

岑三娘眨了眨眼:「鄒員外既然知道崔家強勢,又有皇后娘娘撐腰。一心想要和我家結親,難道不怕惹怒了崔家?」

她把球又踢了回去。就是不肯應諾一句,如果鄒家能解了這個局,便答應鄒雄傑和杜燕婉的親事。

沒有崔家大郎逼婚這一出,鄒家對杜家是否應下親事一點底都沒有。如今有崔家逼婚,杜家說不定寧可選擇和鄒家結親,也不肯將女兒嫁入崔家。

對鄒家來說,今天發生的事正是機會。

商人逐利,鄒鳳熾看到了機會,就不肯放過。因此捨得出重金買下十八學士,想以此打動岑三娘。

鄒風熾行商多年,不見兔子不撒鷹已成了習慣。沒得到岑三娘應諾親事,自然也不願意出大力幫杜家應對崔家的逼婚。

鄒鳳熾沉吟著沒有回答。

岑三娘一點都不著急。

首先,這門親事得看杜燕婉是否樂意。

第二,岑三娘手心裡攥著武昭儀這張底牌。

就算沒有武昭儀,杜家就打張悲情牌好了。老夫人換上誥命衣裳去敲京兆尹的大鼓,告皇后娘家背信棄義在先,逼迫凌宵閣二十四功臣家眷在後。再跑到崇文館去找些熱血才子,抄襲幾首後世的悲情詩詞。估計崔家大郎,那啥,乳名叫玉倌的美男子會被唾沫星子噴出長安城去。

哈哈哈哈。

岑三娘想到這裡就忍不住想大笑三聲。

「少夫人因何事而笑?」鄒鳳熾突然問道。

啊?岑三娘這才知道自己想出神了,她趕緊收了笑容,眼珠一轉說道:「妾身是笑鄒員外終究只是個商人!」

一句話戳得鄒鳳熾心肝疼。他不就是不想當商人,才讓兒女們去和高門大戶結親么?

「少夫人此話怎講?」鄒鳳熾見多人用話相激,也不生氣,耐心的問道。

岑三娘收斂心神,輕聲說道:「鄒員外今日拿出一萬兩銀子,難道以為自己是在和國公府做買賣?」

鄒鳳熾一怔,暗罵一聲高門大戶就是窮講究,嘴裡卻回道:「此乃鄒家向杜家求親的誠意。」

岑三娘看著那盆十八學士,緩緩說道:「對方可是出了個皇后娘娘的崔家。」

鄒鳳熾臉色陣陣變化,終究一咬牙,提起銅壺,一壺滾水澆到了那盆十八學士上,澆完實在沒忍住,放聲大哭道:「那盆點了花後的姚黃都賣了五千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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