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南鬥法

二月早春。楊柳吐綠。

梅山萬樹梅花怒放,山上遊人如織。山下小春湖中畫舫往來,絲竹聲隱約隨風飄揚。

空中落下綿綿春雨,沾衣不濕。春寒料峭,這片綿雨更夾了梅花的冷香。湖面上雨霧朦朧,江南風景如畫正是此意。

湖畔一角蒼梅掩映中露出一角草廬。用竹籬圍了院子,木門緊閉。草廬四面無牆,只用細竹帘子隔開了里外間。裡間面湖,隔了帘子隱約看到坐了位女子,白衣裙裾逶地,旁邊跪坐著一名侍婢正在烹茶。另一名侍婢安靜坐在她身邊。

雨勢漸漸大了。湖面上濺起點點白色水花,連綿不絕。撲來涼風陣陣,吹得細竹簾搖擺不定。

茶香終於四溢散開,清泠泠的空氣中混了梅香,說不出的舒服愜意。

這時外間突有了人聲,聲音急切,隔了竹簾喚道:「突遇大雨,打撓主家清靜了!能否容小的與公子二人借檐下避雨?」

白衣女子微一頜首,烹茶的侍婢放下手中小爐,掀起帘子,撐開油紙傘匆匆去開了木門。

門外站著一主一仆,渾身濕透。公子打扮的穿著青衣夾袍,面容清俊,負了手站在木門外望著蒼梅悠然自得,嘴角噙得一絲笑,彷彿這襲春日冷雨與他沒什麼關係似的,他正站在春風艷陽中。書僮打扮的則縮著脖子頂了個包袱擋雨,一雙點漆般的眼睛眨巴著看著木門靈活得很。

木門打開,站著位相貌柔美的佳人,耳中飄來銀鈴般的笑聲:「公子請進!」說罷嫣笑一笑撐著油紙傘回了草廬。

那書僮打扮的人便似丟了魂似的忘了自家公子平時的訓導,越過了公子快步跟上去。青衣公子夾袍盡濕,腳步卻未見急促,只恨鐵不成鋼的瞪了書僮一眼,搖了搖頭,滿臉無奈。目光卻自俏婢的頭掃至腳,暗自笑道江南出美女,連避避雨隨手敲門也能遇到一個。

進了草蘆,侍婢粉面含俏搬來一個火盆放下,脆生生的笑道:「這裡簡陋,公子將就烤烤濕衣。」

青衣公子趕緊拱手謝道:「多謝姑娘了。能避過這場雨便好。」他拱手間那份尊敬由心而發,謝得誠意十足。讓人瞧了,心裡不免對他多出幾分好感來。

「公子寬坐,嫣然去拿點酒。別看這是春雨,淋著也不好受。」嫣然抿嘴一笑,轉去了一側的廚房,不多時端了一壇花雕並幾個小菜出來。

書僮趕緊接過,誠了心要和嫣然多親近,嘴裡甜甜的喊著姐姐,抹了蜜似的。靈活的眼珠一轉,看到了竹簾後的白色身影,笑道:「姐姐名兒取得真好,嫣然一笑可傾城!」

嫣然一聽,粉臉上飄過一抹嬌羞,更增麗色。嗔了書僮一眼,一跺腳掀簾進了裡間。

竹簾開合處,正露出白衣女子端著茶碗的手來。纖纖如蘭,比白衣更白得三分。

「信兒!」青衣公子掠過那隻手眼皮跳了跳,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了採蓮女的嫩白小手。他蹙了眉喝斥信兒,換了笑臉對竹簾後又是一揖道:「書僮孟浪,小姐莫怪。避雨之恩,杜昕言在此謝過。」

竹簾後的身影一震,傳出一個羞怯的聲音,略微帶著顫意,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不成是京城小杜?」

杜昕言一愣,滿面春風:「不敢,正是在下。」

「嫣然,換好酒!莫要怠慢了公子!」白衣女子聲音立時轉急,仍不失嬌柔甜美,聲線細細,隱含羞怯。

「知道啦,小姐!」嫣然笑道,將矮几上的花雕捧走,不多時捧來一黑土陶罐,用帕子包著捧來,顯然酒一直溫著。

等到土封拍開,酒傾出,艷紅粘稠,帶著琥珀光,醇香撲鼻。

書僮滿臉陶醉,杜昕言眼中帶驚,急問道:「可是紹興寧家珍藏的醉春風?」

「京城小杜,品酒吟詩戲劍弄簫無一不絕。當以醉春風待之。」話聲末,竟帶上了一抹宛轉的思慕。

杜昕言聽到最後的尾音,渾身酥麻。輕嘆一聲道:「酒是醉春風,玉人更醉人。只可惜隔了竹簾,終是人在深深處!」

白衣女子聽到這話渾身也是一抖,輕撫過小臂,已起了一層細密的痱子。語聲哀怨道:「小杜公子才情傳遍京城,為公子所醉的玉人不知何幾。這雨,倒真下得及時,得見公子一面。這竹簾兒更好,省得見了公子從此相思!」

杜昕言端著酒碗出了會神,最終放下了酒碗喃喃道:「原來醉春風是酸的!」

白衣女子見他不喝,知道他認出了自己。她看了眼嫣然與身側的無雙,喜穿白衣,帶著兩名侍婢,是她疏忽了。她淺淺泯了口茶,換了落楓山與積翠園中那種清泠泠的冷傲聲音慢條斯理道:「哪裡是酸的,杜公子明明說酒里是下了毒的!」

杜昕言盯著竹簾眼中神色不定,隔了片刻才笑道:「沈笑菲,沈大小姐,這是你第幾次想捉弄在下了?既然費勁心思探得在下行蹤,何苦隔了竹簾,讓在下見著面賠個禮如何?」說著舉步就往裡間走。

「你若進來,我就只好投湖了。」沈笑菲嬌笑道。

杜昕言腳步未停,面帶笑容:「這可怎生是好?在下與沈相同朝為官,逼得小姐投湖,傳了出去,不是有損小姐清譽?」

他的手已觸及竹簾,簾內白影卻真的走向湖邊。杜昕言一驚,飛身掠出。迎面一道劍光刺來,迅急毒辣,正是無雙。他不得己翻身後退。只見沈笑菲似平空飄向湖面。

等到他一把扯下竹簾,腳才邁出,暗叫不好趕緊旋身後退,眼前情形直叫他哭笑不得。

裡間露出空蕩蕩的一片湖水。方才卻是只船停靠在岸邊,隔了竹簾看不真切以為真的是一間屋子。

一葉小舟從草廬盪開,瞬間划出十幾丈遠。沈笑菲面罩長紗擁著披風,打了把細骨油傘,站在船頭自賞湖中煙雨,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她身邊的嫣然和手執長劍的無雙卻目不轉睛地瞪著他們。

杜昕言凝視笑菲身影,風姿卓卓,立於煙雨湖上自有一番慵懶模樣,幾乎疑為畫中人,不覺痴了。這時鼻端突然飄來一味煙味。回首一看,草廬從廚房處驀得燃起了大火,還帶著一股油煙味。雨水淋上去發出噼啪響聲,顯然事先搭建草廬的材料中已浸過油。火借風勢吹來,杜昕言趕緊拎起信兒躍出草廬。不多時,草廬已燒了個乾淨。

「好囂張的女人,擺明了燒了房子也不讓我們避雨!」信兒氣得跳腳。

杜昕言唇邊浮起苦笑,望著舟中站立的沈笑菲喃喃道:「這女人,無視律法,三番四次對朝廷命官下手。我是不是該請她去監察院坐坐呢?」

湖面上傳來嫣然的大罵聲:「自己要闖進來,怨得何人?我家小姐還以好酒待你,你卻說我家小姐下毒?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燒了草廬也不讓你們躲雨!活該淋成落湯雞!」

杜昕言主僕二人無語的站在蒼梅之下,任由冷雨淋下。

信兒目送小船劃向湖心,縮著脖子冷得發抖,他疑惑的問道:「公子,真是那個沈家大小姐?乖乖,這大半年怎麼就遇到了她四回?離了京城也能碰到她,沒這麼巧吧?」

杜昕言望定小船,眼睛微眯了眯。

他只要心情不好情不自禁就會做出這個動作。看得信兒一抖,心想,沈家小姐非倒霉不可。

見船消失在湖中煙雨中,杜昕言身影一閃進了草廬。他急切的在殘垣中尋找,終於找著那隻黑陶酒罐,裡面落滿了草木灰。把手往罐里一掏,掏得一把和了灰的濕東西放在鼻間一嗅,神色立時變得古怪起來。

船上笑菲擁著厚厚的披風微笑的望著一湖煙雨。

嫣然的氣還沒有消。鼓著腮幫道:「哼!他居然敢寫詩奚落小姐不如丁淺荷!活該讓他淋成落湯雞!今天沒在酒里下藥便宜他了!」

無雙靜靜的說:「杜昕言是天池老人的高徒,他起了疑心,不會再輕易上當。」

笑菲彷彿沒有聽到她倆的話,眼眸深處映出一川煙雨蒙蒙。

飄緲霧雨中,兩岸青山如淡墨揮灑,落楓山上的簫音就這樣沒有防備的闖進來,空靈閑適。拋卻了富貴權勢,人心算計,只有自在快活。她定定的站著,油紙傘抵不住雨霧襲擊,披風上密密沾染著濕意。遠處岸邊早已是霧蒙蒙一片,笑菲卻覺得冷梅之下仍站著一襲青衫,隱隱對她微笑。

揚州襟江帶海,地處長江淮河交匯之地。江南魚米鄉,年年貢米都從揚州走水路運至京城。朝廷在揚州設江南道糧運司,由戶部直轄。因處江南道地界,又由江南道都府督管。

杜昕言要查這案子,自然先到江南糧運司所在的楊州。

他並沒有先到糧運司。明帝喻令一下,戶部督查要員和江南道督府衙門早已經將糧運司上上下下查了個遍。從收米入庫,到裝船起運,每一個環節都被會細細查上一遍。從案發到明帝密令他下江南已經有半個多月了,戶部與江南道督府衙門一無所獲。

杜昕言在京中司糧庫詳問了貢米從上岸到入庫的細節。得知司糧庫收糧入庫一般是上船隨意抽查。用鐵管捅破麻袋,就能知道袋中大米的好壞。但如果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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