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古怪的小鎮(一)

馬車在山道上狂奔,初升的秋陽照在山巔第一片樹葉上時,馬長嘶一聲停在了一道溪水邊。

從車轅上跳下一個戴著斗笠的布衣人,瘦削的身材,像豹子一般敏捷。他掀起了轎簾。

車廂內靜靜地躺著一個人,雲髻松斜,月白色衫裙,雙頰猶帶著醉後的酡紅,似在甜夢中。

在江湖上流浪多年,他從來沒有過朋友。永夜醉倒前那句「我當你是朋友」的話猶在耳邊縈繞,這讓洪公子很驚詫。

「虹衣,你在等什麼呢?」一個冷厲的聲音傳來。

虹衣緩緩回頭,溪水中劃來一隻竹排,上面站了個灰衣人,平凡無奇的面容,花白鬍子,如果不是以這樣的語氣說話,別人會以為他只是個山民。

「我來早了。人送來了。」虹衣淡淡地回答。

灰衣人將竹排停在岸邊,走到馬車處,朝里望了一眼,點點頭,「容易嗎?」

「昨晚她來寺院。我正好下手。」

灰衣人「哦」了聲吩咐道:「交給我了。」

虹衣默不做聲地抱起永夜,她還睡得十分香甜。他連一眼都沒看她,交給了灰衣人。他跳上車轅趕著馬車欲走。灰衣人突問道:「她認出你來沒有?」

「沒有。」虹衣吐出這個答案,揚鞭趕著馬車繼續往前走。直到離溪水已經很遠,才嘆了口氣,他喃喃說道:「但願你永遠都不要認出我來。」

灰色人抱起永夜上了竹排,竹篙一點,竹排飛速地逆流直上,轉過幾個河彎,划進了一個洞口。

永夜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一張竹床上。她靜靜地笑了,她終於到了她想來的地方,她能看到她想看到的人嗎?當然能的。

永夜手一動,指尖已拈起了她的飛刀,連她的刀都沒有搜走,真的不怕她出手殺人?然而內息牽動,她就明白了。她現在射出的飛刀,和一個尋常的人射出的沒什麼不同。身體內的那條小蛇似的內力不見了,丹田經脈中空空如也。

有什麼比廢了她的武功更讓人放心的呢?飛刀,留給她瞧著做念想罷了。

誰說一定要有內力呢?前世沒有內力不會飛檐走壁她不也一樣能從三十層樓像蜘蛛俠一樣往下爬?永夜想著想著竟然笑了。

她坐起身,扶了扶髮髻,裡面那根柔軟的鋼絲還在。看了看自己的裝束,雙手揮了揮,大袖衫像蝴蝶翅膀飄了起來。她扭了扭屁股,撇嘴一笑,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如果端王夫婦看到眼珠子會掉下來,此時的永夜只是一個宮裝美人。沒有男兒大踏步的虎虎生風,蓮步輕移若風擺楊柳。

屋外是一片花海,怒放著不知名的鮮艷花兒,在秋陽映照下輕揚笑臉,像一塊繽紛的毯子鋪在山坡上。遠山已變化了色彩,呈現出斑斕的秋色。天空澄凈透亮,雲朵縹緲寂寞。樹林里偶爾幾聲清脆的鳥鳴,世界真是安靜到了極點。

站在門口,永夜側過身,山坡下隱約能瞧到一個鎮子,青瓦白牆蜿蜒連綿,幾道炊煙裊裊。鎮子應該是依山而建,因為永夜瞧見山對面掛著幾道瀑布,銀白的帘子似的無聲無息地在風裡飄蕩。

她深深呼吸一口山裡的空氣,十幾年前當她清醒了意識,轉世到了一個孩童身上睜開雙眼時,做了同樣的動作。

清冽的風從口鼻直衝進肺部隱約生疼,頭腦被激得清醒無比。

這裡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雖然沒有桃花瓣夾雜在清溪中從腳背上流淌,但恬靜平和的氣息儼然。時光在這裡走得遲鈍,就像自己服下的化了內力的藥物,再不能飛躍,只能一步步緩慢行走。

花海中靜靜站起一個人。月白色的長袍,英俊的臉,劍眉下一雙熾熱溫柔的眼睛。他站在花海中,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不沾絲毫世俗氣息。

記憶中的永夜是美麗中帶著迫人的英氣,狡黠聰慧,眼前走出來的女子淡然從容。她終於換了女裝,縱使她的雲髻睡得蓬鬆,那頂明晃晃的鳳冠在提示著她的太子妃身份,她身上月白色的衫裙卻實實在在讓他心跳,她出嫁時能穿成這樣,說明什麼呢?月魄激動得手裡的葯鋤不經意地滑出了手心。

永夜看著他,笑容像鮮花怒放,一點點在唇邊加深。她毫不猶豫地提起裙子一步步走了過去,帶上滿身陽光,暈紅了雙頰,像去赴一個美麗的約會。

花香在鼻端縈繞,她翩然走到他身前一尺的地方站定。

「每一次你出現都讓我心跳。」永夜和月魄異口同聲地說道。

永夜便笑了,笑聲串串清脆悅耳,眼中看不到一絲陰翳,像一腳踩進秋天的樹林,腳下脆脆的落葉,乾淨明朗。

月魄也笑了,他喜歡看到這樣的永夜。「餓了沒有?」

永夜點點頭。

月魄牽住她的手往屋子裡走,「昨晚你酒喝多了,我煮了酸湯,喝一碗免得頭疼。」

永夜沒有動,輕聲說:「喝了會讓我恢複內力嗎?」

月魄停住腳步,環顧四周,花海美麗得迷人,他喃喃道:「你喜歡這裡嗎?」

「很美。」

「那你為什麼不想在這裡安靜地生活?沒有人能讓你再去做刺客,沒有人能傷害到你。」月魄的聲音里透出一種悲傷。

永夜笑了,安靜地生活?從睜開眼來到這裡,再看到他,還有什麼安靜可言?她轉身看向了山坡下的小鎮,「不想帶我去鎮上逛逛?看上去人來人往很熱鬧。」

「好。」月魄沉默了片刻後,應道,美好的心情已被山風吹散,既然她想看,遲早也會看到,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麼區別?他隨手將背簍背上,牽著她往山下走。

風吹起永夜的衣袂,她似要乘風歸去。月魄握著她的手,修長柔軟,指若無骨。他的手微微用力,放在他掌心的手沒有絲毫反應。這讓他有些惱,他希望她也用力回握他的手。然而他再加大了力,永夜依然沒有反應。他像握著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卻又捨不得放開。

山坡下出現一條長街,街不寬,相距只有三丈,卻很長。街道兩旁的屋檐下林林總總的招牌青旗隨風招展。有藥鋪、客棧、茶館、酒樓、雜貨店、鐵匠鋪,還有背著山貨鋪在地上叫賣的山民。只要是一個鎮子該具備的,這裡都有。

永夜看到了菜市,眼睛一亮。

菜市中有賣菜的,也有賣肉的。

幾根粗木頭上掛著豬肉,下方一張大案桌。一個袒胸露背腆著大肚子的中年胖子正在砍排骨。她甩開月魄的手娉娉婷婷地走過去招呼:「張大叔,我要五斤精瘦肉,不可帶半點兒肥腥,要細細宰碎了。」

張大叔笑呵呵也答了聲:「好嘞!等著!」真的割了五斤精瘦肉,放在案板上操起兩把菜刀上下翻飛細細宰碎,再用一張翠綠色的芭蕉葉包好遞給永夜。

她沒接,笑道:「張大叔啊我還要五斤精肥肉,不可帶半點兒瘦的,也要細細宰碎了。」

張大叔還是笑呵呵地答了聲:「沒問題,等著!」真的割了五斤精肥肉,放在案板上細細宰碎,再用一張翠綠色的芭蕉葉包好。

永夜還是沒接,悠然道:「大叔手藝真好,我忍不住還想要五斤脆骨,不沾半點兒肉,還是要細細宰碎了。」

張大叔馬上又從肉架上剔了五斤脆骨,不沾半點兒肉,宰成了碎末,用芭蕉葉裹好放在案板上,笑逐顏開地問:「小姐還想要什麼?」

永夜眨了眨眼道:「張大叔為何不說,我是在消遣於你?」

「今天生意不好,難得有小姐這樣的大主顧,大叔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嘿嘿,肉錢五十文,刀工十個文,一共六十文。」

當年鎮關西若有大叔這麼好的態度,估計魯提轄有火也發不出來了。看著張屠夫的態度,永夜覺得鎮關西脾氣太壞了,自己找打。

月魄拿出錢袋,永夜阻止了他。她微笑道:「今天我很想花錢,花錢購物是件很愉快的事,別和我搶。」

她摸出一柄飛刀往竹筒里一扔道:「這刀加了五分銀,刀工將就也值個十文錢吧。」

張大叔笑眯了眼,道:「多謝小姐,送去當鋪至少能當七十文,小姐明日再來光顧!」

永夜拿起三包肉放進月魄的背簍嫣然笑道:「瘦的做丸子湯,肥的熬油,脆骨嘛,我消遣張大叔來著。」

月魄笑道:「你怎麼知道他姓張?」

永夜奇道:「你不是說你家街頭有個張屠夫嗎?張屠夫不姓張難道還姓李?」

月魄的笑凝在唇邊,還不及說話,永夜已大聲又招呼起來:「哎呀,那不是胖掌柜嗎?您還在開雜貨店哪!八年不見,您比從前又肥上了一圈了!您老別再趴櫃檯上了,我怕它撐不住塌了!」

胖掌柜眼睛趴在櫃檯上無聊地看街上的行人,他的眼睛因為臉上肉太多擠成了一條縫,聽到招呼聲上下左右仔細打量著永夜,驀地像見到了自家侄女似的興奮得笑眯了眼,哈哈大笑,「是星魂回來啦!這回我不上你的當了,你不能試我店裡的貨。」

永夜不高興地沉下了臉,「買東西不讓試,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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