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不知心恨誰

雨幕中的屋脊像湖裡游魚的背,永夜穿行其間,彷彿是滑過水麵的魚。

澤雅驛館只呆了兩個時辰,並不妨礙她對陳都的熟悉。安國細作把這裡的小吃店都畫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包括左大將軍府。

她就像隨風潛入夜的細雨飄進了易中天的府邸。

永夜不敢大意,反勾著梁凝神屏氣看向亮著燭火的書房。

細枝纏花仙鶴燈上吐著一星燈光,屏風遮了一半,燈光仍不時被風吹得晃動。易中天居然在畫畫。

起手落式如行雲流水,這畫法……「美人先生。」永夜心頭大震,為什麼,她會想起美人先生?

她想起惡作劇想把青衣師傅和美人先生送作堆時吟的詩:「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當時美人先生的目光中分明有水光閃動,那雙美眸中閃過的哀怨曾讓永夜暗自竊喜,得意不己。

美人先生作畫,總有個習慣的動作。一筆揮就,筆總愛在手中挽出一個花樣。而易中天正是這樣,手翻了翻,筆才放在筆架上。

他畫的顯然也是個工筆美人,卻是玉袖栩栩如生的模樣,連臉上那份高傲神情也惟妙惟肖。

易中天三十左右,美人師傅不也這年紀?永夜想起了木訥的青衣師傅和他難聽的蕭聲,心裡一酸,難道美人先生真的愛慕的是易中天?為他蹙蛾眉,為他淚痕濕?

易中天畫完,望著畫像出神。良久才小心收好畫卷離開。

永夜像被風吹起的雨絲輕飄飄進入室內。美人先生教的畫法她還沒有忘記。她想了想,就著燈,運筆如風,揮筆作畫,最後在畫上題下了一句話:「欲減羅衣寒未去,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蝶衣。」

這字跡也絕對是美人先生的字。

她小心把畫掉了包,拿起玉袖的畫嚓嚓撕了個粉碎順手拋了,得意的一笑,撲的一聲吹熄了燭火。

堂內頓時一片漆黑。

她才小心藏好,易中天已躍了進來。

燈光亮起,易中天色變,目光從撕碎的畫像移到案頭美人先生的畫像彷彿痴了。他頓了頓足,不顧風雨往外走。

永夜小心的跟隨著他。她打不過易中天,卻對自己的輕功極有信心,風雨交加的夜晚,易中天心神已亂,要注意到永夜實在困難。

易中天躍上馬策馬急奔。

永夜瞧准方向不顧一切的追了過去。她的美人先生與青衣師傅難道都在陳國?遊離谷真是陳國人所建?薔薇與月魄在何處?她一定要知道這個答案。

一個時辰後她來到郊外,雨更大,天似開了縫,無邊無盡的往下潑水。三丈開外已是暴雨如注,瞧不見任何人影。

永夜站在雨中調用了全身的感知去尋找。風中隱約傳來一聲馬嘶,她大喜,腳尖一點,人飛快的奔去。

片刻之後,視線中出現一點光明,再近點,竟是一處規模甚大的院落。臨湖的水榭燈火通明。

永夜想也不想便躍入湖中遊了過去,她悄悄從水底冒出來,抱著柱子抬起了頭。

細碎的聲音被風雨割得支零破碎。

「……你出的好主意!」

「為……這麼些年……」

永夜聽不清楚,心一橫,借著竹簾半卷,已貼在水榭一角的柱子上。透過竹簾與幃幕的縫隙瞧了個清清楚楚。

屋內榻上坐的可不正是她的美人先生。

八年未見,美人先生的容貌似乎沒有多少改變,但眉宇間卻多了幾分蒼桑,那雙眼睛讓永夜心痛,這是一雙飽含痴情的眼眸,只要是男人瞧了就會心生憐惜。

易中天站在她面前,將她的畫狠狠擲在腳邊:「為什麼?你要將她送進安國?她才十六歲!」

美人先生拾起畫瞧了瞧:「這是陳王的主意,公主心甘情願。」

「難道我要殺李谷還需要別人動手?李谷的武功能比得上我?真的需要她下嫁去行刺?就她那點道行也想行刺李谷?我真懷疑,天下聞名的遊離谷會想出這麼個餿主意!這門親,我絕不會同意!我會殺了永安侯!就算安國要起兵,難道我陳國還怕了他們?!」

別說易中天,連永夜都懷疑這麼白痴的主意會是遊離谷出的。可是李言年卻甚是盼望玉袖嫁入安國,裕嘉帝也盼望,這,又是怎麼回事?

「十三年前,我也是十六歲。你捨得將未婚妻子送進遊離谷,如今卻捨不得她是么?」美人先生彷彿是被大雨沖涮的花朵,凄美無助。「我離開時,她才三歲,我竟輸給一個三歲的女娃?是我沒她漂亮?是我不夠溫柔?還是,我不是公主?!」

美人先生看到那幅畫肯定會知道是自己動了手腳。她會向易中天說出這事來嗎?難道遊離谷沒有告訴他們自己的身份?永夜緊張的思索著,想到青衣師傅,心裡戒備更重。唯一能發現她行蹤的人,這世上可能就只有青衣師傅。

易中天看了程蝶衣許久,語氣終於變得柔和:「蝶衣,我們青梅竹馬,我不能騙你。我心裡只有她一個。就算你犧牲得再多,我也不能回心轉意。」

「當初,你可不是這樣說的。」美人先生笑了笑,一身白色輕紗將她襯得格外美麗,她的動作永遠都這麼優美,連傷心蹙眉也我見猶憐。

易中天坦然地承認:「我變心了。就算你是為了我入遊離谷,借遊離谷的勢力擾亂安國內政,甚至借刀殺人除了端王李谷,讓我陳國的兵馬能長驅直入散玉關。讓我易中天能為皇上一統三國,揚名天下。如今我只能說,你還是陳國子民,你當為王效忠。」

美人先生笑了起來,眼淚都笑了出來。

永夜見過女人瘋狂,也見過女人傷心。跳樓割脈,坐在大街上放聲痛苦都見過,唯獨沒有見過美人先生這種笑法,像才看了貓和老鼠或是憨豆先生似的,笑得開心極了。若不是那面上被燭光映出的點點淚痕,她幾乎不以為美人先生是在傷心。

「咱倆的婚約當放屁,好么?」

永夜張大嘴無聲的笑了,雨水衝進嘴裡,她一口咽了下去,美人先生說這話時哪像個棄婦,她的聲音甜美迷人,彷彿在向情郎撒嬌。

易中天定定地看著她道:「蝶衣,我負你,來生來報。」

美人先生慵懶的伸出玉雕似的雙足,趿上繡花鞋,站在易中天對面。

眼前這個男人比當年成熟,更可怕。那些歉疚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理所當然。這些年山中寂寞,她是如何過的?就只為了一個他,一個夢。

她輕抿了下嘴唇微笑:「我等這一天,等得人都憔悴了……要永安侯娶公主只不過是幌子。要的是她入陳。你只要控制住永安候,李谷就不敢妄動。安國的天就快變了,裕嘉帝得了絕症,撐不過這個月了。太子即位也好,大皇子氣不過要搶也罷,安國都會大亂。」

易中天身軀一震,驚詫地問道:「皇上知道?」

美人先生點點頭:「這本來就是遊離谷與陳王陛下的交易。不然,怎麼會想方設法在和談時讓玉袖和親?這是做給裕嘉帝看的。讓他以為,公主大婚去安國,才是動手的時機。而這時,才能將我遊離谷在安國勢力一舉剷除,將公主握於掌中為質。趁機廢了皇后太子,讓他心愛的大皇子安登帝位!」

聽到這裡,永夜才恍然大悟。所有的一切,什麼借公主嫁入王府行刺,什麼讓她前來賀壽,一切都不過是忌憚她父王一人。

十八年前,有人擄了她想要威脅端王。十八年後,將她誆入陳國擒以為質,同樣也是要讓安國兩位皇子爭權造成內亂,讓端王不得插手。以二位皇子的勢力,若無端王壓住,安國只有一個亂字。

裕嘉帝病重,難道父王會不知曉?難道父王就沒有防著皇上突然病逝可能造成的危機?裕嘉帝也想不到這點?

永夜心裡突然覺得悲哀。

她只是一顆棋。端王對她再親,還是把她當成了一顆舉足輕重的棋。再捨不得她,再護著她,她還是被他放到了棋盤上。

她難道還不明白?哪家做父親的會捨得讓女兒一直男裝打扮,只為瞞過遊離谷的眼睛。他不僅要瞞,更是因為裕嘉帝病重,安國皇權之爭越演越烈,他必須要瞞。

好一個忠心愛國的端王爺!永夜閉上眼,雨水淋濕了面頰,衝進了脖子,直涼進了心。好吧,就當是盡孝了。我不會讓自己成為能威脅你的人質!

她主意打定,就要離開,這時聽到美人先生輕柔的說:「中天,這十幾年我心甘情願,你變心,我也無力回天,我當為國盡忠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你說。」

美人先生盯著他的眼睛一字字說:「莫要傷永安侯性命!」

永夜真想放聲大笑,她的美人先生還顧及她的性命!她該謝謝她的這位師傅,還是該得意自己居然在美人先生心中有如此地位。

易中天拋棄她,她沒有求過他,卻求他放過自己。還不肯告訴易中天自己是遊離谷的刺客星魂!

易中天笑了笑:「你放心,李永夜雖不會武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