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驚醒,感覺活完了一輩子。
牆上的鐘錶聲音從來沒有這麼清晰過,秒針一下一下地數著。
第十五天。找不到周東南的第十五天。
成芸從床上坐起來,雙手抱著膝蓋,往外面看。
中午十一點,天邊滿是黑雲。外面在下雨,這會是一場持久的大雨。
成芸把手機拿出來,她在等電話。
等張導的電話。
周東南剛剛離開的三天里,成芸覺得他或許是在跟她耍性子,她按部就班地生活,又買了很多東西,為他消氣那天做準備。
可他一直沒有出現。後面的一個星期,成芸開始找他,他工作過的市場,他的家,她公司附近的各個地方,都沒有找到。
她不能不去想,他是不是已經走了。
累了,倦了,厭煩了。
女人總會想,什麼樣的女人都會。成芸翻手機,找到當初那個小導遊的電話。現在依舊不是旅遊旺季,成芸打電話的時候張導正閑著。
她很驚訝成芸會找她。成芸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初去過的周東南的家。張導說記得,所有的侗寨苗寨她只去一次就能完全記得。張導以為成芸還要再來貴州,興緻勃勃地詢問。
成芸對她說:「你再去一次。」
「為什麼再去?」
「你幫我找他,看他……看他是不是回家了。」
張導答應下來,「不過我得大後天才能出發,明後天還有點事情。」
成芸很急,可這並不關乎別人,她不能讓別人也急。成芸語氣誠懇地拜託張導,等事情忙完,一定儘快去榕江。
手機震起來,成芸心頭一跳,卻是李雲崇的。
成芸接聽。
「又沒上班。」一句陳述。
成芸說:「我睡過了。」
「昨天也睡過了?」
「嗯。」
李雲崇嘆了口氣,說:「小芸,現在公司工作還很忙,你做領導,得擔起責任才行。」頓了頓,他意有所指地說,「你跟從前可不一樣了。」
成芸睡得迷迷糊糊,窗外陰雨綿綿,她使勁眯起眼睛,往上瞄,也看不見太陽。
明明是北方,卻在春日與南方一起入了雨季。
「天氣不好,我不去了。」成芸說。
「今天天氣是不太好,可也不是沒經歷過。你……」
「我不去了。」成芸啪地點燃了一支煙。
她說她不去公司了,跟說早飯不吃了一樣簡單。彷彿那家公司情況如何,跟她半點關係都沒有。她從床上下去,一腳踹開酒罐,空了的易拉罐從腳下直接滾到房間盡頭,中間一點阻礙都沒有。
成芸看也不看,說:「我去洗個臉。」她把手機扔到床上,徑直走到洗手間,用涼水洗了一把臉,也不擦,直接出來。
再拿起手機時,裡面已剩忙音。
十分鐘後,門鈴響。李雲崇來了,肩頭還帶著雨。
這麼短的時間就趕過來,成芸也沒有問他剛剛在哪裡。
一見成芸,李雲崇的眉頭就蹙了起來。
「你怎麼這幅樣子。」
「怎麼了?」
李雲崇道:「你自己照照鏡子!」
成芸低頭看他手裡拎的東西,「這是什麼?」
李雲崇嗔怪,「看你這樣也沒吃飯吧。」關好門,把傘放到一邊,「我在家做了些吃的帶來。」他拎著保溫飯盒進屋,掃視一圈。屋子空蕩,沒東西,可硬是能看出狼藉來。
李雲崇沒說什麼,臉上微微僵硬,鎖眉紋越發明顯。
「來吃飯。」
成芸走過去,「你不上班?」
李雲崇冷笑一聲,「怎麼,反倒問起我翹班了?」
成芸坐到桌子邊,把飯盒打開。
歸圓燉雞湯。
成芸夾了一筷子放到嘴裡,不緊不慢地嚼著。
李雲崇說:「味道怎麼樣?」
「挺好。」
「多吃一點。」
成芸抬眼,李雲崇笑著說:「當歸補血調和,桂圓健脾安神,這道菜我做了十幾年,火候掌控不比任何大廚差。」
成芸點點頭,又吃了一口。
李雲崇坐在她的對面看著。成芸又瘦了,本來已經沒有幾兩肉,如今更像一根竹籤一樣。不,不是竹籤,李雲崇心眼眯起,應該是鋼簽才對。
這是周東南消失的第十五天,他記得跟成芸一樣清楚,這也是最後一天——周東南的拘留今天就會結束。
他給她半個月的時間思考,她該懂了。之後他找人把那男人一打發,一切還在軌道上。
那她現在懂了么?
她變得越來越堅硬。故事被重新書寫,就像王齊南消失時一樣,她硬氣地挺著,承受一切。
反倒李雲崇焦躁了。
「我明天也不會去上班。」成芸說。
李雲崇沒有馬上回答,自顧自地掏出煙來抽。
成芸撥開雞肉,「你找個人接班吧。」
李雲崇吐出煙,輕聲說:「小芸,不要鬧。」
「你要是擔心那些老賬被翻出來,可以讓曹凱接,他都是知道的。他接我的活不會有問題,他做得總會比我這個半吊子——」
「你再說一句。」李雲崇打斷她,低沉地說。
成芸看向他,「我本來也不怎麼會你們那些,這幾年要不是你分心幫我,公司肯定虧損的。」
李雲崇壓著怒氣,鼻息漸勁。
「什麼叫『你們』?」
我跟誰是「你們」,你又跟誰是「我們」。
成芸不以為意,說:「哦,這個,就是你們了。」
說的人無心,只圖簡潔省事,聽得人卻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成芸——!」
李雲崇的憤怒來得始料未及。他氣得煙扔到一旁,直接站了起來。
他心中有火在燒。
他只承認憤怒,不承認嫉妒。
「你還有沒有點良心?你也知道你做公司會虧損,你怎麼不想想為什麼?多久了,我教了你多久了?你學會哪怕是一點沒有?捫心自問你到底有沒有認真過,我教的東西都去哪了?」
成芸安靜坐著。
她越安靜,他心裡的火燒得就越旺。
「十二年了成芸,十二年了!你吃過的虧都忘了么?」
成芸微怔,語氣茫然,淡淡地問他:「我吃過什麼虧?」
李雲崇見她這樣,終於忍不住,用牙磨血似地念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王齊南。」
「啊……」成芸恍然,她點了點頭,「南哥……」她陷入回憶,半晌失笑,低聲說,「我有點記不清他的長相了……我就記著他凶……」
是真的凶,愛人愛得狠辣。生性的烈酒,興頭上恨不得拿刀剁了你。
李雲崇聽到她說她記不住王齊南的長相,稍稍寬心。
他沒有提醒她那個男人一頭板寸,斷了右眉。
李雲崇隔著那碗歸圓燉雞湯對她說:「當初你跟瘋子一樣,為了那個殺人犯,吃了多少苦。到頭來呢,他還不是走了。他給你帶來了什麼?人要有記性才行,你現在再回想以前,是不是覺得自己傻?」
成芸不語,李雲崇撥開雞湯,拉住她的手,骨瘦如柴的手。
「小 芸,愛不是那樣的。那種愛帶來的除了傷害,什麼都沒有。」他說著,看到成芸蒼白的臉,難得的也激動起來。「我恨的,小芸,我很恨這些狗屁不是的人,他們這 么纏著你,這麼消耗你。你吃過那麼大的虧,為什麼不長記性,為什麼?」李雲崇恨鐵不成鋼似地說,「你看看你現在……都成什麼樣了!」
時間慢慢地流過,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聲音搭在巨大的玻璃窗上,遠處雷聲陣陣。
成芸抬起頭。
先是看到了李雲崇微微鬆弛的脖頸,又看到他疲憊衰老的臉龐。
這些日子,他跟她一起熬著。
成芸反手握住他,說:「崇哥……」
「別這麼叫我。」
成芸抿了抿嘴,又道:「李雲崇,我跟王齊南……我們倆……」李雲崇眼皮微跳,時隔十二年,她再提起那個男人,聲音依舊帶情。
成芸有點哽咽,頓了好久,才鼓起一口氣迅速說:「這輩子,我跟南哥沒緣。可……」
正因為釋然,所以才經不住打顫。
「可那不是吃虧。」成芸看著李雲崇,唇角堅毅,眼裡有淚,但說什麼也不肯流下。「你誤會了,那不是吃虧。」
「我恨過老天。」忍了好久,十二年。到此成芸終於不自主地一抖,淚水流下。
只右邊,右眉右眼下,一滴直落到底。
乾乾脆脆的祭奠。
「但我沒恨過他。」成芸淚里道,「南哥有情有義,我怎麼可能恨他。」
天外一聲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