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何麗真回到市區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了,天完全黑了下來,她覺得渾身散了架子一樣無力。她下了車,在路邊的小賣店裡買了一瓶水,擰了半天才擰開,正喝著的時候,手機震了。

何麗真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是李常嘉的電話。

她才想起來,本來晚上八點和李常嘉有約的。何麗真匆忙接起電話。

「喂?」

「何老師?怎麼還沒有到啊,堵車了?」

「啊……」何麗真有點不好意思,說:「我下午有事出去了一趟,現在剛回來,太忙了就忘記了,真對不住。」

李常嘉說:「沒事,你去哪了。」

「也沒去哪。」

李常嘉說:「你現在在哪,我去接你吧。」

「不用了。」何麗真說,「今天太對不起了,要不我們改天再約吧。」

李常嘉靜了一下,說:「你吃晚飯了么?」

何麗真說:「吃了。」

電話里的男人笑了一聲,說:「撒謊,肯定沒吃。」

何麗真被他一下子揪出來,臉上有點熱。

「我去學校門口接你,反正也要吃晚飯的。」

何麗真沒法拒絕,只能說好。

八點四十多的時候,何麗真坐公交回到學校,累得在車上險些睡著。她下車後就看見學校門口站著個人。

李常嘉穿著米色的外套,西服長褲,站在校門口牌子旁邊,他側著頭,看向校園裡面,好像看得很認真。他站著的位置剛好擋住了何麗真的視線,何麗真不知道他在看誰。

李常嘉咳嗽了幾聲,何麗真回過神,小步跑過去,「李老師。」

李常嘉馬上抬頭,「你回來了。」

何麗真說:「對不起,我今天真的忘記了。」

李常嘉笑笑,說:「沒事啊,這不是來了。」他撫了撫眼鏡框,說:「想吃什麼,餓了吧。」

何麗真於心有愧,聲音都變低了,「什麼都行,你定吧。」

李常嘉說:「那就就近,這附近你想吃什麼。」

天氣有點涼了,何麗真抿了抿嘴,說:「麻辣燙。」

「……」李常嘉愣了一下,然後笑出來,「麻辣燙?何老師是給我省錢么?」

何麗真有點窘迫,「你定吧還是。」

「沒事,就麻辣燙,正好天氣冷,你領路吧,這片你比我熟。」

何麗真帶著李常嘉往外面走,臨走時,李常嘉回了個頭,漆黑的校園裡,剛剛那個站著抽煙的男孩已經不在了。

何麗真帶李常嘉來到最近的一家麻辣燙店,因為入秋了,氣溫起伏的厲害,外面的桌凳已經撤掉,全換到屋裡。店面挺大,裡面十幾張桌子,坐滿了人。何麗真和李常嘉點好了單,在偏角靠近後廚的地方坐下。

「下午去哪了,怎麼看起來這麼累。」李常嘉說。

「學校裡面的事情。」

李常嘉看著她搓手,問:「冷么?」

何麗真說:「沒事,不冷。」

李常嘉半開玩笑地說:「要不要喝點酒。」

何麗真連忙搖頭,「不要了,我的酒量你也見到了。」她看著李常嘉,說:「你不是開車來的么?」

「沒。」李常嘉說:「我走過來的,就當鍛煉身體了。」

何麗真說:「那你想喝就喝一點吧。」

李常嘉點了一瓶啤酒,說是全當助興了。麻辣燙很快端上來,熱騰騰地冒著白氣,李常嘉又叫了幾個小菜,何麗真也有點餓了,埋頭吃東西。

偶然抬頭,李常嘉正看著她,何麗真說:「怎麼了,你怎麼不吃?」

李常嘉說:「我吃不了太燙的東西,涼一點再吃。」

何麗真筷子一頓,不由說:「對不起。」

「你怎麼總道歉啊。」李常嘉脫掉外套,裡面是一件乾乾淨淨的淡藍色襯衫,他挽起袖口,說:「你脾氣這麼軟,在學校不會被欺負么。」

何麗真挑起一根粉絲,說:「誰欺負我。」

李常嘉說:「學生唄。」

何麗真看他一眼,李常嘉說:「那天在酒店門口的學生叫什麼?」

何麗真說:「萬昆。」

李常嘉點點頭,說:「胡老師跟我說了,這次要開除他了吧。」

何麗真一想起這件事,腦袋就疼,「可能吧。」

李常嘉無所謂地說:「我們學校要開除的那個也是因為曠課太多了,家裡也不管。其實這種學生你們學校應該有挺多吧。」

確實挺多,何麗真握著筷子,還有點礙著面子不想說。

「看開就好了,你第一次碰見這樣的學生,不習慣正常。」李常嘉吹了吹麻辣燙,又說:「那個萬昆我之前也略有耳聞,胡老師跟他操心完全是自找沒趣。」

何麗真抬起眼,說:「怎麼就自找沒趣了?」

李常嘉倒了半杯酒,說:「這種註定管不好的,還管什麼。」他喝一口酒,細數道:「能管的,就兩種,要麼家裡想管,要麼自己上進,你看他哪個沾邊了。而且他這麼容易惹事,放學校里也是個禍害,到時候真有個萬一,指不定你們當老師的要攤上什麼事。」

何麗真頭微微低著,麻辣燙的熱氣熏在她的臉上,疲憊的身軀熱得昏昏欲墜。

她朦朧之間點了點頭,說:「沒錯……他的確是個畜生。」

這回換李常嘉愣了,「真沒想到何老師還會罵人。」

何麗真的臉被熱氣熏得紅彤彤的,她搖頭,李常嘉馬上說:「沒事,這種學生換我我也罵。」

後廚的服務員端著碗往前面走,路過擋板處停了一下,看著那個靠在上面的年輕人,說:「你點菜了么?」

那人身材很高,看著麻木冷漠,靠在擋板上好像在發獃,手裡拿著一根煙,要點不點。服務員覺得他可能是個務工人員,又問了句:「前面有座啊,你在這幹啥?」

聽了服務員的問話,那人也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店裡事情忙,服務員也懶得理他,端著碗就去了。

萬昆靜靜地依靠在隔板上,從嘈雜的店鋪里分辨那個離他最近的聲音。他兜里鼓鼓的,那裡有三千塊錢。

他臉上是帶著冷笑的,不自覺地舔著自己的牙,他本可以直接出去,把錢甩給那個女人,或許旁邊的那個男的會站起來反抗,但是他覺得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踹死他,然後把桌上那碗滾燙的麻辣燙倒到他們身上,頭也不回地離開。

可他偏偏沒有。

他站在這裡等,站在這裡聽,一定要把所有背地的惡毒都嘗盡一樣。

他把煙點著,叼在嘴裡,吹一口氣,好像整個世界都站在對立面。

李常嘉附和著何麗真說,可何麗真還是覺得悶,她抬起頭,居然伸手把那瓶啤酒拿了過來,倒了半杯,一口喝盡。

李常嘉瞪大眼睛,「何老師?」

何麗真被酒勁沖得眼眶泛紅,眼底脹痛,周圍聲音紛亂,何麗真看著面前的湯碗,忽然想起那個院子,青黑寂靜的院子,裡面帶著陳腐酸臭的味道,好像一萬年都不會變,還有門外的那片玉米地,風吹出沙沙的聲響,臨著的一塊大石上,那個沉默不語的少年。

他會犯渾地把班主任氣出病,他也會欺負一個新來的女老師在家裡強吻她。他在學校從來不好好聽課,還會威脅不聽他話的同學。

他也會坐在沙發上跟她耍賴皮,會打腫臉充胖子請客吃飯,會忍著滿背的傷一聲不吭,即便窮得吃不上飯,他也絕對不會賴賬。

他拎著一根破木棍,就敢站在所有人面前。

何麗真捏著筷子,看著筷子尖上漸漸冷了的青菜。

他那麼可笑,那麼可嘆,又那麼可悲。

這個世界如此平凡,缺乏變幻,又少有奇蹟。拋開所有,她就只能坐在這裡,看著那個男孩走到漆黑深處,終有一天,那個小賣店門口的畫面,會淡得無法追念。她也會忘記最初那一眼,胸口熾熱的感覺。

「你也帶他們班吧,也給胡飛提提意見吧。」李常嘉的麻辣燙涼了一點,開始吃,「你對那學生有啥看法?」

何麗真說:「我不知道。」

關於他的一切,她都無法說清。

這很奇怪,因為何麗真覺得,自己有好多好多話想要說,可是就像面對著胡飛一樣,她對李常嘉也說不出口,她懷疑這些話她甚至無法對自己說清楚。

「也對,」李常嘉開玩笑地說,「估計他一共也沒上幾次課。」

何麗真看著旁邊一桌,有個男人在啃雞脖子,他有個巨大的啤酒肚,大口大口地咀嚼。

「你知道么。」何麗真忽然說。

李常嘉埋頭吃東西,嗯了一聲,「知道什麼?」

何麗真轉過頭,聲音輕輕的,帶著她那股獨特的執著又老土的意味,對他說:「我不知道要怎麼說,但如果這是一場賭博的話……」

李常嘉覺得這話題有點奇怪,他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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