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回憶森林 第五十三章 掉進回憶泉 終

卡洛斯被鎖在了地牢里一間特製的屋子裡,傳說它是專門用來關那些神通廣大的、隨時有可能逃走的犯人的,他苦中作樂地想,能被關在這裡本身就是一種榮耀。

在這裡面有嚴厲的禁制,所有的咒文被禁用,人在裡面會有種胸口被壓住似的窒息感,連暢快的呼吸都成了一種奢侈。

卡洛斯的四肢乃至每一根手指都被緊緊地鎖在牆上,完全不能動——為了防止他用法陣。

這裡的每一塊磚,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腦子裡,死也不會忘記。

在這,卡洛斯開始回憶起自己的整個少年時代,他發現自己那時候確實不討人喜歡——阿爾多說人人都喜歡自己,顯然是扯淡的——即使真的和大家關係緩和,也是他流浪回來之後,學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事情了。

弗拉瑞特家的大少爺,生來只知道有自己,從來不知道有別人。

他的「天賦」更是被外人吹得神乎其神,活像個救世主一樣。其實光明天賦能幹什麼呢?卡洛斯自己覺得,除了在咒文方面比別人有些優勢之外,它簡直毫無用處。

可是別人就是以訛傳訛地覺得了不起,可怕的是,他自己曾經竟然也這麼覺得。

少年時的卡洛斯張揚跋扈,任性自我,除了老師莫卡洛斯大主教之外,誰都不放在眼裡,就連執劍祭司都被他當面奚落過不知多少回。他現在想起來簡直想抽自己幾巴掌——那可是聖殿的行政長官啊,大主教之下的第一人,如果沒有威嚴,不能令行禁止,那是一件多可怕的事?

拉爾德那麼多年的日子究竟是怎麼過的?

重溫自己十六歲那年的際遇,卡洛斯在空無一人的囚室里默默地想:如果我是拉爾德先生,恐怕不用帕若拉誘惑,早把這個姓弗拉瑞特的死崽子給弄死了。

這也是為什麼一旦他出事,那些平時在他身邊前呼後擁的「朋友們」第一個轉過身背叛他……仔細想想,除了「黑甜粉」之外,還有什麼?

改變容貌用的盜賊面具,從一種地下蛙身上取下來的劇毒,迷幻劑,假死葯……哦,誰能想到風光無限、被譽為光明之子的大少爺是這麼一個從不守規矩,喜歡在匿名逛黑市,經常擺弄這些「邪惡的東西」的……欺世盜名的人呢?

什麼?是拿來玩的?

哦得了吧,當世界上的人都是傻瓜么?這整件事明顯就是一個不知道準備了多久的陰謀。

溫暖和愛情早已過時,只有陰謀和通姦才是人們喜聞樂見的八卦。

那時候不少人提出質疑,光明天賦這東西真的存在么?難道不是當年弗拉瑞特老家主利用錢和權利捏造的謊言么?

卡洛斯自嘲地一笑,瞧,帕若拉給他上了多麼重要的一課啊,可惜他當年居然完全不領情,豆腐渣一樣的腦子裡充斥的都是「里奧在哪裡,為什麼不來找他」這個蠢想法。

里奧?阿爾多正獨自一個人坐在房間里,連燈也沒點。

他的雙手摳進手心,兩眼沒有焦距。

他當然知道卡爾的黑甜粉幹了什麼,他知道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他知道沒有栽贓、也沒有陷阱,那枚金章是他自己掉的,他還知道,卡洛斯沒有任何……哪怕一點點,想和自己爭大主教權杖的意思。

是啊,那傢伙那麼靠不住,每天早晨起床的時候不被衣服帶子自己把自己綁在床上,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哪有心情去管理這麼一個龐大而體系複雜的聖殿呢?

阿爾多感覺渾身發冷,他猛地站起來,又頹然坐下,有那麼一秒鐘,他想要衝出去,告訴所有人真相,他相信以穆特夫人的能力,一定能查出獻祭反噬的痕迹,大火不可能燒得那麼乾淨!

或許是帕若拉有什麼陰謀,或許是那個人骨盒子……對,他們還沒有找到那個人骨盒子,這一切一定和那東西有關!

金髮的少年第二次站起來,這一回,他衝到了門口。

然而就在他抬起手來準備推門出去的時候,阿爾多顫抖的手再一次放下了。

「你是個混血……」他的嘴唇無聲地開闔著,「永遠也見不得光的混血。」

這個秘密永遠也不能被別人知道,否則一切——他所擁有的、十幾年近乎機關算盡夙夜難安爭得的東西,全都能在一瞬間煙消雲散,這一句話,可以毀了他的一生。

他是那麼艱難、那麼艱難……才活下來的。

阿爾多踉蹌了一步,蒼白的手指緊緊地抓住門扉,慢慢地跪了下去,手指甲深深地刻在了門廊的柱子上,留下一行淺淺的劃痕。

卡洛斯……卡洛斯。

阿爾多無意識地用指甲在堅硬的木頭上刻下卡洛斯的名字,尖銳的木屑劃傷了他的手指,把那個歪歪扭扭的名字染成了嫣紅顏色。

他盯著那個名字,表情灰敗得像個病入膏肓的人,好像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做出任何錶情,唯有眼睛裡,滿是垂死的掙扎。

這時,有人敲了他的門,阿爾多的眼皮慢慢地掀了一下,不應。過了一會,敲門的聲音急促了一點,有人輕輕地說:「里奧,我是哈利,可以進來么?」

直到門口的年輕人得不到回應,已經快要離開了,阿爾多才推開門,臉上像罩了層霜,五官都被凍得不會活動了:「什麼事?」

「我……呃,」才得到豎琴袖標的年輕學者在這位難得說得上話的前輩面前愣了愣,「我只是看看你還好不好……你知道……嗯……」

「什麼?」阿爾多的眼球輕輕地轉動了一下,這使得他的臉看起來終於有點像活物了。

「我知道這很難接受,」哈利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好一會,才悶悶地說,「但是大主教叫我告訴你,卡洛斯已經認下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你知道他……咳,你們關係不錯,我的意思是……大主教的意思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他認下了……什麼?」阿爾多好像靈魂出竅一樣地問。

哈利嘆了口氣,好像覺得他已經失心瘋了,大著膽子在阿爾多肩膀上拍了一下:「謀殺,你知道的,這可是重罪……」

下面的話阿爾多沒聽完,他滿腦子裡迴響的都是「這是重罪」四個字。阿爾多突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偏薄的嘴角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刻痕,那看起來就像刀子刻出來的,死氣沉沉的。

他輕輕推開哈利的肩膀:「讓開。」

「不,等等,里奧,你冷靜一點,你要幹什麼?」

冷靜……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冷靜過。

「放開我。」

哈利想起大主教的囑託,用力搖了搖頭,堅決不放,阿爾多一低頭把短柄劍抽了出來。

「嘿,等等等等,我放開你,放開你行了吧?」哈利只是個柔弱的學者,獵人這種野蠻種族發起瘋來,不是他能應付得了的。

阿爾多轉身就走,那一刻哈利突然福至心靈,他準確地抓住了這次機會,眼疾手快地一個手刀切在了阿爾多脖子上。阿爾多連一聲都沒吭,咣當一聲就倒下去了。

只留下哈利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手,簡直不敢相信,這骨瘦如柴的爪子剛剛居然放倒了一個傳說中的金章。

莫卡洛斯大主教走進地牢的時候,發現他這個一向最頭疼、卻也最喜歡的小學徒正抬著頭不知道看哪裡,眼神有些空洞。

他輕咳一聲進了門:「卡爾。」

「老師。」

卡洛斯看著扶著牆勉強站立的大主教,輕輕地垂下眼:「該說的話我都說過了。」

「我知道。」大主教叫人上了一把椅子,然後屏退了其他人,他坐在了卡洛斯對面,沉默了好一會,「剛才穆特夫人告訴我,被火燒過的地方有些不對勁,有一些奇怪的痕迹……像是某種不成功的獻祭,據穆特夫人的猜測,它看起來有些像傳說中的斯旺普之花。對此,你有什麼要解釋的么?」

卡洛斯抬起眼看著這個老人。

上一次,他此時正在心裡天人交戰——獻祭這件事兜出去,阿爾多的秘密怎麼辦?那時候他一直覺得阿爾多不會放棄自己,不會背叛自己,哪怕他來看自己一眼呢,什麼都給他扛下來都沒問題……可是直到天快亮了,他也沒有來。

然而關於獻祭的事,他仍然隻字未提。

承諾了能為你做任何事,就是能為你做任何事,不打折扣的。

看起來有點傻,不過……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性格吧?

但是里奧,你有點傷我的心了。

卡洛斯按照回憶的劇本搖了搖頭:「對不起老師,我不知道。」

這一回,他注意到了莫卡洛斯大主教臉上一閃而逝的釋然——是的,沒有獻祭,只是一場管教不嚴的惡劣的謀殺事件,如果聖殿象徵自持和規矩的祭司先生都傳出了「獻祭」這種醜聞,作為大陸上精神領袖的聖殿又應該如何自處?

卡洛斯笑了起來——瞧,這是件皆大歡喜的事嘛。

但莫卡洛斯大主教很快嚴肅下來,他一字一頓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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