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回憶森林 第五十二章 掉進回憶泉 八

「安靜!安靜!」大主教莫卡洛斯一臉憔悴,甚至要扶著人才能站穩,連養個傷也會碰見這種倒霉事——通常來說是上帝也想念他了。

旁邊一大幫穿長袍的人仔細地排查著現場,勉強維持著秩序。

這時,排查現場的長袍人中發出一聲驚呼,所有人往那邊看去,發現一位年邁的女士小心翼翼地從廢墟里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她接過助手遞過來的手絹抹了抹,黑灰掉下來,那東西露出了一個金燦燦的邊角。

這位女士正是首席治療師穆特,經驗豐富,她立刻知道了這是什麼,迅速用手絹蓋住,匆匆地走過去交給了莫卡洛斯大主教。

老實說穆特夫人這個處理並不高明,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是欲蓋彌彰。

竊竊私語聲在人群中響起:「那是什麼?」

「被穆特夫人蓋住了,但是我看見了一個金邊。」

「金邊?哦是的,我聽說金子做的東西不會被大火燒壞,所以……」

「難道是……哦,天哪!」

如果不是阿爾多心理素質好,他現在應該面色鐵青、渾身發抖——他終於想起來,昨天晚上回來急急忙忙地處理衣服,消除痕迹過程中,卡洛斯的金章還從舊衣服里掉出來了一次,他卻從始至終沒看見自己的那枚。

聖殿里包括他們在內,總共有七個金章,更要命的是,每一枚金章上都刻有主人的名字。

阿爾多心裡甚至忍不住開始祈禱:但願那火邪門一點,但願聖殿的金章質量不要那麼好……哦,好吧,大主教看過來了。

看吧,都說了平時毫不虔誠,臨時抱神腳是不管用的。

莫卡洛斯大主教的目光極具穿透力,即使他本人的身體情況此時已經是強弩之末。他默不作聲地看了阿爾多一眼,像是一把錐子敲進了阿爾多的心臟里。

冷靜一點……阿爾多對自己說,然後他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呼吸,假裝慢半拍才感覺到對方的目光,非常恰到好處地皺了下眉,適時地露出一點迷茫,然後像往常一樣沉穩鎮定地站在那,正人君子的模樣好像完全沒他什麼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內衣已經全部濕透了。

終於,大主教移開視線,專註地看著手心上的那枚金章,很不幸,聖殿的金章質量非常過關,上面的字一個也不漏全在——「里奧?阿爾多,授一等金章」。

莫卡洛斯大主教沖穆特夫人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轉身往外走去,下一刻就有人示意所有的金章跟上,阿爾多終於忍不住看了卡洛斯一眼,卻發現他正遲鈍地觀察著大火過後的廢墟,表情輕快得活像個火災現場觀光團的。

在大主教辦公室,莫卡洛斯大主教把除了阿爾多之外的每一個人都叫進去說了話,卡洛斯可有可無地走了個過場,無非是點點頭或者搖搖頭,沒有偏離「劇本」的意思——卡洛斯知道,一旦他打亂了回憶,以那傢伙的入戲程度,說不定就真的出不來了。

要是堂堂一個大主教被影子魔玩死,那可真是笑話了。

反正……這些也只是過去的事而已。

他看著已經十幾年沒有見過的莫卡洛斯老師的臉,有些唏噓——這是他人生路上的第一個導師,歷史上或許沒有什麼耀眼的功勛,甚至本人的人品也有待商榷,而且與其說他是個戰士,倒不如說他是個政客。

在聖殿無數光輝的歷史下,他生得不起眼,死得也有些可笑——因為一場沒估計好的作秀,把自己搭進去了。

可是水至清無魚,這個道理,十來歲的卡洛斯不明白,現在他卻已經不再天真了。

聖殿始終是眾矢之的——卡洛斯看著莫卡洛斯說話的時候牽動的臉上深刻的皺紋,忍不住在臨出來之前輕輕地問:「老師身體怎麼樣了?不要太累了。」

大主教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反問說:「你怎麼突然懂事了?」

卡洛斯想笑一笑,卻發現嘴角有些僵硬。

只有少年才會覺得大人那一套不可理喻,才會覺得祭司拉爾德是個沒用的窩囊廢,覺得莫卡洛斯老師骯髒得讓自己最後一個偶像轟然倒塌,直到……

他不可避免地長大了,也變成了一個討人厭的大人。

大主教疲憊地揮了揮手:「你去吧。」

阿爾多是最後一個被叫進來的人,他甚至沒找到機會和卡洛斯串供,手心全是汗,他在門口偷偷地抹去了,像往常一樣挺直腰桿走了進去,恭恭敬敬地說:「老師。」

莫卡洛斯冷冷地看著他:「昨天晚上你去了什麼地方?說實話!」

阿爾多一愣,故作不解地皺皺眉:「您這是……懷疑我?」

大主教把一個盒子摔在了地上:「你自己看。」

阿爾多在心裡對自己連說了兩聲「冷靜」,沒有立刻去撿,反而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先看了大主教一眼,而後才「不明所以」地彎下腰,撿起了那個盒子。迷惑的表情拿捏到看到盒子里的金章中間那行屬於他的字跡為止,轉為極度的震驚。

「這……」

震驚不能太過,否則就假了,阿爾多知道自己平時是個什麼樣子的人——他像是有那麼兩三秒種完全反應不過來的模樣,甚至下意識地伸手向自己懷裡探去,然而這個動作做了一半,又收了回來,「勉強」鎮定下來,故意壓低聲音,掩住聲線里的嘶啞:「這不可能,老師,有人陷害我!」

「我再問一遍,你昨天晚上,幹了什麼?」莫卡洛斯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

怎麼回答?

情況有變,顯然事先和卡洛斯打過招呼的那個說法現在看起來不是很理想,問題卡洛斯他到底是怎麼說的?

等等!

大主教為什麼把所有金章都叫來了?是走過場么?

阿爾多心思轉得飛快,心裡默默地盤算:「對……如果真的是我乾的,東西是我不小心掉的,那麼沒必要召喚所有金章,如果不是我,有人用這個章陷害我,那麼所有人……不止金章,全都有嫌疑,所以很可能是因為剛才已經有人看到了這個章,大主教為了不找我單獨說話,以防影響不好,才叫了這些人一起掩人耳目。」

該怎麼辦……

電光石火間,阿爾多做出了一個非常模稜兩可的反應,他眼珠迅速地飄轉了一下,掃了大主教一眼,然後緊緊地抿住了嘴唇皺起眉:「我……一個人在房間里……」

聲音到此陡然止住,隨後他游移的目光重新堅定起來,眼圈甚至發紅地看著大主教:「我知道我沒辦法證明,但是請您相信我,這件事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這個反應是有道理的,阿爾多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如果大主教還想掩人耳目,沒把自己直接在廣場上拎出來,說明他還是相信著自己的。

如果卡洛斯說昨天晚上他是一個人,那麼好,這個說法沒有任何問題,如果卡洛斯不巧看見了那個金章,從而臨時發揮說兩個人在一起,那麼鑒於莫卡洛斯老師一直反對他們的戀情,這個下意識的小謊言也有道理。

果然,大主教臉色陰晴不定地看了他一陣,忽然嘆息一聲,放鬆了身體靠在椅子背上,有些無力地說:「我知道了,里奧,我對你期望很大,年輕的時候那些事我們都明白,但是我希望你能有分寸,不要讓我失望,作為一個老傢伙,我更希望你以後能正正噹噹地娶一個妻子,不要……總之你好自為之,我希望你能走得更遠。」

那一刻阿爾多幾乎鬆了口氣。

但大主教下一句話徹底把他打懵了:「帕若拉都跟我說了,昨天你和他在一起。」

什……什麼?

接下來大主教又問了他好幾句話,諸如知不知道誰碰了他的金章,有沒有印象上回見到金章是什麼時候之類。

阿爾多渾渾噩噩地應對了,他滿腦子裡亂竄的都是「帕若拉為什麼說謊?」「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和昨天那件事到底有什麼關係?」

「說出來,把真相說出來。」他心裡忽然有這麼一個聲音急促地催促著,謊言一層又一層,總有一天會被戳破,與其這樣如鯁在喉地活著,難道就不想堂堂正正地坦率一回,把隱瞞的東西都呈在陽光下么?

但是……如果可以,誰不想活得那樣輕鬆愉快呢?

直到離開大主教辦公室,阿爾多也一直沒有說出那句「帕若拉撒了謊」。

沒有真相,對於他來說,真相就是個婊子,被掩藏在一層又一層的衣服下面,也總是讓人聞到她身上那種腐朽餿臭的味道。

即使他只是個受害者,即使頭一天晚上,他只是正當防衛。

從大主教辦公室出來,阿爾多一把拎住帕若拉的領子,狠狠地把他推搡到牆上,壓低聲音飛快地說:「我知道是你,那個人是你,你想要什麼?你是什麼?!」

帕若拉是個黑髮黑眼的年輕人,出身於一個沒落貴族,長了一張「非常貴族」的臉蛋,他蒼白得就像吸血鬼一樣,身體非常羸弱,骨頭比小女孩還要細,像是患有某種近親繁殖的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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