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二章

「要擱現在,大概能算是家暴。」楊逸凡聳聳肩,「不過反正不會有人幫我報警,報了警,你們也不會管。」

苗隊正色說:「如果嫌疑人確有虐待兒童的行為,我們一定會管。」

「得了吧,」楊逸凡半含譏誚地冷笑一聲,「你可真能吹,一個孩子生出來,就是父母養的一頭小牲口,所有權由這二位共有,自己的東西,當然是想怎麼著都行,除非另一位所有人有意見。我的另一位所有權人——我媽,她除了哭,就是覺得家醜不可外揚,主動藏藏掖掖,你們外人怎麼管,拿什麼管啊,喵隊?」

「我免貴姓苗,」苗隊終於聽清了她叫自己什麼,眼角直跳,「楊女士,你不是大舌頭吧?」

楊逸凡眯起細長的眼,沖他假笑。

苗隊板著臉,嚴肅地把話題扭回來:「所以你的意思是,翟大安他們在說謊,他們也參與了王嘉可綁架案,甚至還有你父親楊平——為什麼?你爸連你也要敲詐嗎?」

「這可不是我說的……誰知道呢?我爺爺當年和楊平斷絕父子關係這事,不知道公證沒公證過,如果沒有,搞不好他是回來搶遺產的。」楊逸凡說到這,又自言自語似的低頭一笑,「不過話說回來,這夥人居然主動承認敲詐勒索嗎?真是配合你們警察同志啊。」

苗隊覺得她話裡有話:「什麼意思?」

「沒有,就是覺得很冤,」楊逸凡說,「我窮得就剩錢了,最不怕有人來敲詐勒索,要錢?沒問題啊!問題是真的沒有人來問我要過,他們通知都不通知我一聲,直接在網上放視頻搞事,唉,我頭都禿了。喵隊,要不您不如去問問其他幾位跟我一樣的倒霉蛋,有沒有接到過勒索電話?」

苗隊緩緩地皺起眉。

無論是行腳幫還是丐幫,不管私下裡怎麼狗咬狗,都心照不宣地不在公家面前牽扯各自幫派——因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曾經嚴打過一波「黑社會」,那之後,不管是正派還是邪派,都學會了夾著尾巴做人,稍微過一點,性質就說不清了,弄不好要沾官司的。所以雙方一起努力大事化小,想把兩派爭鬥變成「個人行為」,在「敲詐勒索」這件事上,他們是統一口徑的。

「我覺得你是在暗示我什麼。」苗隊不由自主地坐直了,「等等,我聽說你爺爺入院搶救那天,你們小區發生過一起聚眾鬥毆事件,因為沒有造成什麼嚴重後果,雙方又都偃旗息鼓,所以我們派出所的同事只是批評教育了一下——這起事件里還有別的隱情,對不對?」

「我剛才說過,我爺爺將來會有遺產,」楊逸凡回答,「喵隊,我指的可不是老頭那套奔三張的老破房。」

苗隊顧不上糾正她的稱呼,立刻追問:「那是什麼?」

「那天我送爺爺去醫院,不在家,這些人想直接衝進我家找東西,被多管閑事的鄰居們攔住了。」楊逸凡掀開因疲憊而下垂的眼皮,眼睛裡閃著灼人的光,她一字一頓地說,「他們在找一根綠竹棒。」

她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楊逸凡生於八零年代初的燕寧,基本是在「公民社會」里長大的。

等她開始能記住事的時候,各大幫派已經在短暫的重新集結和輝煌之後,又重新轉入地下。楊逸凡從未對丐幫有過什麼歸屬感,只是記得很小的時候,家裡經常來一些奇怪的叔叔伯伯,來找她爸喝酒。

他們一喝酒就很吵鬧,沒有三五個小時不算完,弄得到處都臭烘烘的,喝醉了就到處躺,地上攤一堆橫七豎八的胳膊腿,把她們家弄得跟亂葬崗似的。

楊逸凡很討厭他們,不單是因為他們很煩人,還因為每到這時候,她媽都會偷偷地抱著她哭,絮絮叨叨地說,家裡都快揭不開鍋了,連凡凡上幼兒園那兩塊錢都要公公出,男人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立起來啊?他們娘兒倆命太苦了。

小孩子還沒來得及理解錢是什麼東西,對貧窮的恐懼就已經烙在了她的骨子裡。

那時,「丐幫」對於學齡前的楊逸凡來說,就是一群把他們家吃空的蝗蟲。

後來,楊平雙手被衛驍打廢了,那些人就不來了,原來總是不著家的楊平開始從早到晚地待在家裡,從一個冷漠不負責任的父親,變成了陰沉古怪的父親,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喝悶酒,喝醉了說胡話,大罵丐幫里都是趨炎附勢的人。

那時,「丐幫」之於楊逸凡,就像個敗家熊爹沉迷的賭博遊戲。

再後來,她被爺爺接走,住進「一百一」,終於對丐幫有了一個全面清晰的認識。

看清了更討厭,因為這裡面有不少人分明四肢健全,智力正常,就是混,美其名曰保留丐幫「污衣幫」的傳統,乞討要飯一點也不嫌寒磣,缺什麼東西,就理直氣壯地要人接濟,一天到晚把「都是自家兄弟」掛在嘴邊。遊手好閒,沒點正事,隔三差五起點不著四六的衝突,弄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來找老幫主調停。

而這些不務正業的流氓混混還不覺得寒磣,老以「名門正派」自居,優越感爆棚。

邪派總比正派靈活,行腳幫出了個王九勝,很快大刀闊斧地把自己洗得白白凈凈,搖身一變,成了「正經八百」的生意人,幫內弟子們則各顯神通,幫著公司以不正當手段盈利,大家一起吃香喝辣。

反倒是他們「名門正派」,和「人生贏家」之間,似乎總隔著一道清高的牆,且不說楊清當了一輩子工人,不擅經營,就算他擅長,也不能像王九勝一樣組織大家去賺錢。因為身為名門正派,「淡泊名利」是起碼要求,大家走到一起,靠的必須是胸中道義——靠營業額,那像話嗎?

大俠們從來只能追求「事業與愛情」,對「金錢和美女」必須敬而遠之。大俠只有天理,沒有人慾。

這兩路人,在楊逸凡看來,一個是祖傳的真不要臉,一個是扯著遮羞布、在混亂的價值觀里不知所謂的偽君子。

可是爺爺楊清從小被丐幫撫養長大,又因丐幫而少年成名,那裡是他一生的精神歸屬,楊逸凡再看不慣,也只能捏著鼻子為他忍。

既然現在她保不住這根綠竹棒,那也該是……

有人來掀這張舊棋盤的時候了。

「我給你看個好東西。」楊逸凡把自己正在震動的手機拿出來,在苗隊眼前晃了晃,有人正打她的電話,來電顯示是「趙長老」。

她一笑,按了免提和錄音,接起電話:「喂。」

「小楊,是我,趙爺爺。」趙長老毫無所覺地說,先簡單問了幾句楊幫主的情況,很快忍耐不住了,話音一轉,他說,「你雖然是楊幫主的親孫女,可算起來,你也沒正式加入過丐幫,對吧?幫內事務你沒管過,打狗棒法沒練過,我看你做人做事的想法,也跟我們丐幫傳統不合……打狗棒放在你那,就不太合適了吧?」

楊逸凡看了飛快記錄著什麼的苗隊一眼,對趙長老說:「這話什麼意思,我爺爺還沒死呢。」

「咱們好好聊,不要鬧脾氣,老幫主年紀也大了,這次住院,肯定要傷元氣,」趙長老說,「其實這麼多年,老幫主他……」

楊逸凡打斷他:「沒少擋您財路。」

「唉,你……」

楊逸凡:「趙爺爺、趙長老,我想請問,你們丐幫的傳統是什麼?你縱容手下弟子時常幹些跟蹤捉姦的勾當,還幫狗仔偷拍照片賣錢,這就是丐幫傳統嗎?弟子賺的錢孝敬你多少?」

「這是誰造的謠?無稽之談!」

「那年初的時候,城郊有家酒店開業,您一夥弟子受雇於他們競爭對手,專程跑過去搗亂,攪黃了人家的儀式,還驚動了警察,這事有吧?」楊逸凡說,「就算您忘了,當地派出所還有記錄呢。」

苗隊覺得自己兩隻耳朵快不夠使了,恨不能在頭頂再立起一對。

楊逸凡:「可是我聽說,事後這些弟子們放出來,居然沒一個人受罰,全是您老特意囑咐的。」

「那可不是我的弟子!」趙長老先是一口否認,隨後,他語氣又溫和下來,「我只是覺得,人都有不容易的地方,幫著說句好話而已。小楊,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有機會上大學、當老闆的,咱們幫里的兄弟,到底還是苦人多,能幫襯就幫襯,不能幫襯……你至少也得體諒一下吧!」

楊逸凡嗤笑一聲:「可不是么,錢難賺,屎難吃。」

「這是什麼話?」趙長老又說,「咱們丐幫是人心不如行腳幫齊,還是人氣不如他們旺?憑什麼行腳幫這些年坑蒙拐騙全不在意,能混得風生水起,我們就一直蹉跎光陰、毫無作為?咱們祖上,可也是有產業的,只是解放初期上交國家了而已!逸凡,老幫主年紀大了,還是老腦筋,為了他的健康著想,咱們也不應當老拿這些雞毛蒜皮去煩他,你幫趙爺爺把意思轉達一遍,打狗棒交到我手裡完全可以放心,我不像老田那麼衝動,也不會像另外兩位那樣不管事。我保證……」

楊逸凡打斷他:「我可轉達不了,您自己跟他心電感應吧。」

「你這……」

不等趙長老說完,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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