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你方唱罷我登場 第三十章 雨夜

顧湘手裡打著把傘,懷裡還抱著一把,在夜雨中穿梭。她小小的繡花鞋踩在青石板上,濺起了水花打濕了她的褲腳,一陣寒風吹來,她打了個寒戰,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盡忠職守了。

然後她一抬頭,便看見了那在雨中獨自低著頭行走的男人。

溫客行全身都已經濕透了,衣服貼在身上,衣襟散亂,樣子有些狼狽,他卻毫不在意似的。

顧湘趕上去,叫道:「主人!」

溫客行並沒有回頭看她,不過顯然是聽見了,腳步頓住,等了她片刻。顧湘忙小跑著到他跟前,將傘遞過去,心裡覺得自己凄風苦雨地出來一趟十分不值當——根據自家主人一向的操守,看他這樣子,顧湘認為他是到某些不大見得了人的地方快活去了。

於是撇撇嘴,有些不以為然地問道:「主人這又是去哪裡風流了?」

溫客行撐開傘,走了幾步,才低低地道:「跟人打了一架。」

顧湘順口問:「床上打架?」

溫客行回頭看了她一眼,顧湘立刻從善如流地在自己臉上輕輕揮了一巴掌,一本正經地道:「啊呸,看你這張鳥嘴,胡說什麼?真話是可以隨便說的么?太陽打東邊升起的事實是可以隨便念叨的么……」

「阿湘。」溫客行卻沒有接她這個玩笑,截口打斷她。

顧湘眨巴眨巴眼睛,雨下得更大了,水汽騰起一層迷茫的白霧,讓她有些看不清溫客行臉上的神色,只見他沉默了良久,才垂下眼,輕聲道:「他說……他就要死了。」

顧湘「啊」了一聲,沒反應過來,問道:「誰就要死了?」

「周絮。」

溫客行話音頓了一下,不知是為了轉移情緒,還是為了讓顧湘聽明白,一邊繼續往前走去,一邊將語氣壓得平平淡淡地解釋道:「他身上有內傷,我一開始見他那麼活蹦亂跳的,以為沒什麼,今天才知道,那竟是治不好的,只剩下兩三年的壽數。我一聽,便知道他是什麼人了……嘿,早知如此,我跟著他做什麼?」

顧湘睜大了眼睛,她有些難以消化這個現實似的,半晌,才訥訥地問了一句:「周絮?」

「嗯。」溫客行低低地應了一聲,「我原先覺著他不能是『天窗』的人,那地方有進無出,凡是企圖逃脫的人,都必須受七顆『七竅三秋釘』,然後人會武功全費,會失去六感,會變成個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的廢人傻子。我先是覺著,受了七竅三秋釘的人不可能像他那樣子……今日聽另一個人的話音,才明白過來,他多半是有什麼特殊的法子,減輕了那鬼見愁的釘子的害處,可還是活不過三年。」

顧湘聞所未聞,大氣也不敢喘地聽著,到此,才問了一句道:「主人……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溫客行聞言古怪地笑了一下,「我若是不知道得多一點,能活到現在么?」

顧湘啞然片刻,又追問道:「那……那個周絮,他……」

「我以前見過一個天窗里逃出來的人。」溫客行頓了片刻,才繼續道,「從沒有人能逃過那活死人的刑罰,他卻逃過了,我猜他至少是大管家以上的級別,甚至……有可能是前任的首領。」

顧湘奇道:「他若是首領,又怎麼會想逃……」然後她話音突然頓住,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一樣,緘口不言了。

溫客行的腳步極快,像是要把身後的什麼東西遠遠地甩開,顧湘人矮腿短,須得小跑著才跟得上,兩人一前一後地沉默了半晌,眼看著溫客行卻越走越快,顧湘便忽然開口問道:「主人,你傷心么?」

溫客行頭也不回地輕飄飄地問道:「我傷心什麼?」

顧湘想了想,也是,她實在想不明白溫客行傷心什麼。只聽他輕笑一聲,雙腳幾乎騰空似的擦著地面划過,一邊道:「他臉上有易容,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個美人……再說,我喜歡香噴噴、軟綿綿、細皮嫩肉的,他就算真有張美人臉,也不合我的胃口。」

顧湘便是用上輕功,也有些追不上他了,脫口道:「主人不是明明說過,喜歡窄腰個高,有一對好看的胡蝶骨……」

「你記錯了。」溫客行截口打斷她,片刻,又不知道在給誰解釋,補充道,「我只是……覺得和他同病相憐罷了——阿湘,別跟著我。」

顧湘「啊」了一聲,溫客行人影一閃,轉眼已經離她好幾丈遠了,顧湘挺委屈,大聲問道:「主人,為什麼哪?我又招你惹你了?」

溫客行已經消失在雨簾中了,只有一句話遠遠地飄進她耳朵里:「你話太多。」

顧湘就一個人孤零零可憐兮兮地被留在了原地,她恨恨地跺跺腳,低罵道:「好心沒好報!」

然後她抬起頭,望向溫客行消失的方向,忽然就想起了他那被雨淋濕了的後背,肩膀寬闊而端正,晃也不晃地一個人在雨中疾步而行,不肯等她一步。他身邊空蕩蕩的,然而目不斜視地走過,像是已經踽踽獨行了不知有多遠的路。

就也有些覺得他可憐起來。

只是覺得同病相憐也好,怎麼樣也好……可那人竟也只是個曇花一現的過客,三兩年,可不是倏地一閃,便沒了么?

那西陵之下,冷風吹雨,房中煙花明滅至末路,竟已剪不堪剪。天下有誰能得即高歌失即休,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能么?

這一宿,沒人知道溫客行去了什麼地方。

第二日清早,天才剛露出魚肚白,周子舒的房門便被拍得山響,他拉開門,曹蔚寧險些衝撞進來,一把拉了他便猴急地往外跑,便跑邊道:「你在屋裡待得倒踏實,你那徒弟的小命都快沒有啦!」

「誰?」周子舒經過了極端混亂的一夜,只覺得腦子裡那團漿糊還沒化開似的,片刻,才反應過來,皺皺眉,「你說張成嶺?又出什麼幺蛾子事了,怎麼老是他?」

曹蔚寧嘆道:「我覺得他今年定是遇到劫數了,一遭接著一遭的,也不知道怎麼的,那麼多人不想讓他消停——昨天晚上忽然有人偷襲,要殺那孩子,幸好驚動了隔壁的趙大俠,這才將賊人拿住,結果那人竟是個死士,被拿住便服毒自盡了。你說……」

曹蔚寧的話音頓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慮,他想起今天一早師叔莫懷空說的話了——這麼多大人物齊聚洞庭,究竟是什麼人,要和這麼個沒多大出息的小孩子過不去?這麼看來,與其說對方是要斬草除根,倒不如說像是殺人滅口。

曹蔚寧思想雖然比較簡單,然而也隱隱感覺到了不對。那是一種氣氛的不對——雖然眼下被高崇等人壓下去了,可人們之間的疑慮和各種猜測,仍像瘟疫一樣無聲無形地傳著。

那琉璃甲,究竟是什麼東西?

周子舒他們趕到的時候,張成嶺和趙敬的屋子已經被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趙敬赤裸著上身,肩膀上像是見了血,坐在一邊的一個長板凳上,有人正給他包紮,老爺子臉色很難看,腰上掛著刀,刀刃上的血還沒擦乾淨。

地上有兩個死人,全都是臉色青紫,看那樣子該是服毒身亡,一具屍體旁邊掉落了一把鉤子,周子舒是一眼就瞧見了的——那是毒蠍的鉤子。

毒蠍其實也分三六九等,看買家出錢多少,便宜一點的,便諸如那日幫著喜喪鬼將張成嶺引出去的那幫,只辦事,不賣命,若是買家出了大價錢,也能買到毒蠍中的死士。

一旦被這群不要命的蠍子盯上,那可麻煩得很,也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一撥失敗了一撥又來,沒完沒了死乞白賴,並且都是不怕死的亡命徒,任務完得成,就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完不成,就把命撂下。

所以相應的,價格絕對也不便宜。

是誰花了這麼大的本錢,來殺張成嶺?他們是覺得這隻會流馬尿的小兔崽子能通天徹地,還是將來能長出三頭六臂?

周子舒腦子裡忽然詭異地冒出一個念頭,心說老子混了這麼多年,想我死的人數都數不清,到現在卻都沒有過這等頂級追殺的待遇。

一時間投向張成嶺的目光便有些微妙的感情了。

然而那少年站在一個小角落裡,出乎周子舒意料,他倒並不是顯得十分意外,也看不出恐懼害怕來,只是低著頭,好像在看著那兩具屍體,又好像在想著別的什麼事,露出頭頂上的發旋,沉默極了,別人問他什麼,他也就是點頭搖頭,不多話。

高崇稍微彎下一點腰,和顏悅色地問張成嶺道:「成嶺,你認識這幾個人么?」

張成嶺瞥了他一眼,又將頭低下,搖搖頭。

高崇於是將聲音放得更輕柔了些,伸手摸摸他的頭,說道:「孩子,別怕,這麼多叔叔伯伯爺爺,都是給你做主的。你告訴我,昨天晚上,這兩個惡人,和你說過什麼話么?」

張成嶺並不和他目光相接,聽問,也只是又搖了搖頭。高崇似乎也有些困惑,這時旁邊有個人忽然陰陽怪氣地插嘴道:「高大俠,你這麼問有什麼用,咱們有些年紀的人都知道,這兩人是毒蠍的死士,死士只是殺人的刀,兇器會說話么?笑話!你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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