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八十六章

長安是被卡佐硬生生地給哭醒的。

他覺著自己就像是給架在了火上烤糊了,皮膚那燙人的熱度自己都感覺得出,眼皮重得抬不起來,耳朵里也噪音不斷,忍不住從心裡升起一陣虛弱的暴躁,幾乎想把旁邊這哼哼唧唧的廢物一刀捅了……好在他抬不起胳膊來了,卡佐才算是逃過一劫。

卡佐見他手指一動,立刻大狗似的撲了過來,但長安後背上都是傷,他也不敢把長安翻過來,只猶猶豫豫地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輕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叫道:「長安,長安……」

長安聽見了,一時間沒力氣睜眼,也說不出話來,把卡佐急得團團轉,帶著哭腔抽抽噎噎地說道:「倒是醒沒醒,你哼唧一聲也行啊,快急死我了……長安,長安!」

等長安稍微恢複了一點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力之後,第一個動作不是睜眼,而是先皺了眉,那眉頭擰得太死,額頭上的青筋都露了出來,然後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你給我……閉嘴!」

卡佐瞪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趕緊抿上嘴,伸著脖子,蛤蟆一樣地蹲在他旁邊。

長安這才發現,自己手上的右手已經被人用木頭固定過了,手上的傷口似乎也被洗過,腳踝被包得里三層外三層,比拳頭都粗些,後背什麼樣卻是看不見,只是長安也知道,不能指望卡佐這粗人能做出什麼細緻活來,於是下一刻,他便揮開了卡佐的手,自己咬著牙從地上撐了起來。

這一用力,幾乎又是一陣昏天黑地的眩暈,長安本能地摸黑在空中伸手一抓,只抓住了卡佐的衣襟,身子一歪就往一邊倒去。

卡佐忙慌手慌腳地接住他,狗熊似的爪子正好抓在了長安受傷的後背上,便感覺到長安整個人劇烈地哆嗦了一下,頓時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長安的太陽穴被壓得緊緊的疼,眼前亮一陣暗一陣,高燒不退,實在是再狼狽也沒有了。

他們兩人在一個隱蔽的小山洞中,好在卡佐還不算傻,沒有任長安停留在原地,知道要躲一躲,但願他還知道把血跡也收拾乾淨。

卡佐笨手笨腳地扶好長安,結結巴巴地問道:「這怎麼辦?我……我去哪找草藥?你是不是發燒了?你……你可別暈,我我我我我不知道怎麼辦……阿葉,唉,我那婆娘為什麼不在這呢,她什麼都知道……」

她什麼都知道的後果就是叫卡佐什麼都不知道。

長安氣結,按住胸口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忽然不可抑制地想念起華沂——華沂也是個很意思的人,但是從不讓別人覺得他聒噪,而且心細,非常會照顧人。這麼多年來,無論是小時候跟著哲言,還是少年時候跟著北釋,長安的日子都沒有過得這樣舒心過。

人都說華沂長了十六個心眼,每日在外面事情一樁一件不斷,算無遺策,晚上回到帳子里,卻不比白日里操的心少。十年里,他小心謹慎地快成了半個醫師,以至於長安雖然小病不斷,卻自在他的帳子里安頓下來之後,便沒真的生過一場大病。

長安覺得自己都被他養得嬌氣了,連這一點的「小傷」也快要受不了了。

可是受不了也要受,長安緩過一口氣來,便推了卡佐一把:「給我水,生火。」

卡佐終於找到了主心骨,連滾再爬地滾起來,不知從哪裡找來一片大葉子,接來了一葉子的涼水,喝到嘴裡冰得牙床都疼,長安也顧不得那麼多,嗓子里好像著了火似的,接過來幾口就灌下去了,胸前濕了一大片。

隨後他把小刀扔給了卡佐,低聲道:「替我烤熱。」

卡佐也是個老獵人,自然知道他要幹什麼,打量了一下長安的臉色,接過小刀之後遲疑了一會,還是照做了。

長安將烤熱了的刀拿在手中,吃力地將自己蜷縮起來,挑開了腳踝上的繃帶,三兩下便將身上大大小小傷口外面的爛肉全都給割去了,他的手有些抖,做這些事的時候,冷汗流水似的就順著他的鼻尖下巴往下流,可動作卻並不拖泥帶水,呼吸壓抑得有些發顫,看得卡佐眼角跟著直跳。

最後長安將流進嘴裡的汗水吐了出來,還夾雜出了一口血沫,可把卡佐嚇了一跳,只見長安急喘了兩口氣,臉色難看得幾乎像個死人,慘白裡帶青。

他低聲道:「沒什麼……我把舌頭咬破了。你替我料理一下後背。」

卡佐問道:「你還行么?」

長安手撐在地上,微微合了眼,消瘦的後背弓起來,聞言似有似無地點了個頭,沒再廢話。

卡佐接過小刀在火上烤了烤,掀開長安的衣服,卻有些下不去手。

長安口氣不善地催道:「磨蹭什麼?」

卡佐這才一咬牙,狠下了心來。等一刀下去之後,他也就沒了顧忌,利索地將傷口周圍已經潰爛的皮肉挑了下去。

小山洞內靜謐地只剩下壓抑而不穩的喘息聲,長安從腰間摸出一壺酒,用牙咬下了壺蓋子,直接往傷口上澆,卡佐簡直有種他的皮膚已經快要開始冒煙的錯覺。

長安實在忍不住,全身都在顫抖,低吟了一聲,可見是疼到了極致。

卡佐不敢耽擱,立刻將烤得差不多已經幹了的內衣撕成了布條,一圈一圈地纏住了傷口上。

做完這一切,長安長舒了口氣,冷汗不知出了幾層,方才喝下去的水好像全蒸發了,又有些口渴起來,這一回他沒有要水,只是用一側的肩膀靠在山洞的石牆上,虛脫了似的舒展開四肢,休息起來。

他的臉頰燒得發紅,眼睛裡甚至有水光,目光已經開始有些朦朧了,卡佐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是清醒的,只好等在一邊,自己把火撲滅,謹慎地將兩人的痕迹抹去。

長安長得確實漂亮,整個王城的小夥子沒有一個像他一樣眉清目秀,姑娘們沒有不喜歡他的,眼下臉上燒出一片艷色,本是個有些虛弱的美人……可卡佐卻絲毫不覺得,他甚至覺得,靠在牆上小憩的那個根本就不是個人,那是一條受了傷反而更加兇狠的狼,誰認為他半死不活,他就能一口咬斷誰的脖子。

不知過了多久,卡佐也靠在了一邊打了個盹,忽然,他的耳朵一動,聽見了山洞外面有人聲。

他忙偏頭去看長安,長安已經睜開了眼。

卡佐眼珠一轉,收起方才抱著長安嚎啕大哭的傻樣,雙手攤開微微往下一壓,繼而一抹,示意同伴自己已經把外面都弄乾凈了。

長安微不可見地點了個頭,然後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他的動作略顯凝滯,卻十分自然,一舉手一投足都在調整自己。

卡佐一直打不過長安,但是長安和自己人動手十分留餘地,總是點到為止,以至於卡佐承認長安是比自己厲害一點,卻不知道這「一點」是多遠,現在,他明白了。

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精確,他了解自己身上的每一塊骨頭,每一個關節,他知道怎樣最大限度地節省自己的力氣,也能把全身壓在那一線的刀刃上——那是真正的雷霆萬鈞之力。

卡佐沒有流過他那樣多的血和汗,因此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這個人,他從不接受,也從不質疑,只是孤注一擲、死不回頭。

長安已經躲到了洞口,洞口極狹小,他的後背貼在牆上,微微側著身,低著頭,受傷稍微輕些的腳支撐著自己,另一隻腳虛懸著,膝蓋微蜷,借著這個動作,他就彷彿「坐」在牆上似的。

卡佐會意地跟著站了起來,長安抬手一指山洞口的另一邊,那裡的石頭微微向里彎,天然形成了一個凹陷,空間可以勉強容納一個半大孩子,卡佐站進去稍顯勉強,只能委委屈屈地窩在那裡。

洞口被卡佐用茅草擋住了,可是他們兩人都知道那是無濟於事的——常年在野外生存的獸人們全都知道如何搜尋被野獸掩藏起來的山洞,兩個受傷的人不可能長期藏在水裡或者樹上,那麼也只有可能是山洞中了。

唯一的優勢,就是這洞夠窄夠深,夠窄,因此只容得一人進入,夠深,因此一眼看不到底。

長安的左手胳膊肘抵在山岩上,短刀靜靜地橫在他的手掌上,卡佐那樣敏銳的五官六感,竟然連他的呼吸聲也聽不見,他只見長安微垂著眼,像是已經睡著了,又或者是跟岩石已經融為了一體。

搜查的人馬上就到了,依然是那些整齊有序彼此之間不交流的獸人們,由一個有理智的亞獸統一指揮,四散著各自翻找隱藏的山洞。

一個人越走越近,卡佐的拳頭也越攥越緊。

隨後那人小心地撕扯開洞口的茅草,探頭往裡看了一眼——可是太黑了,他什麼也沒看見,於是他極小心地往前邁了一步,讓眼睛適應著周圍的環境,同時伸手去扶山洞的岩壁。

就在他邁第三步的時候,獸人的眼睛已經讓他飛快地適應了黑暗,他看見了卡佐。

卡佐已經決定拼了也要動手,便遞出了自己的拳頭。

那搜查的人一偏頭躲過,張開嘴,似乎是要喊人,忽然,一隻滾燙的手伸過來,猝不及防地將什麼東西塞進了他嘴裡,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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