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九 歸人不倦

江南的冬天並不凜冽,一些禁得住冷的草木甚至還是綠的,只是不知為什麼,人們穿行其中,覺得這裡比大雪飛霜的京城也暖和不到哪去。

官道上有一隊蒸汽馬車,兩側十幾個騎士護送,後面幾輛車裡拉著東西,領頭的坐人,帘子上掛著一串五顏六色的小鈴鐺。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叮叮噹噹」地掀開車簾,往外望了一眼,脆生生地對為首的騎馬男子道:「爹爹,咱們來遲了嗎?」

一個馬背上的騎士聞聲,將擋風的面罩稍稍推起來,那是個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眼角略有些紋路,大約是久在軍中的緣故,乍一看有些不苟言笑,可一轉向那女孩,他的臉色便不可思議地柔和了下來:「不遲,乖乖坐好別探頭,小心嗆著風——叫你娘慢些,爹這把老骨頭快追不上她了。」

車上有個做婦人打扮的女子,看不出年紀,聞聲笑了笑,抬手在趕車的鐵傀儡身後拍了兩下,車速便明顯地慢了下來,她取下一把琴放在膝頭,不慌不忙地就著顛簸彈了起來。

悠然的梅花三弄順著車轍灑了一路。

這正是新曆二年,除夕。

這一陣子沈易正好在江南駐軍巡查,反正過年回不了家,他便所幸叫人將妻女接來,全家一起到江南「故園」拜年蹭飯。

「故園」又名「顧園」,是顧昀拿當年安定侯府認購的烽火票跟太始上皇換的江南別莊,這買賣細想起來真不划算,因為換了半天莊子,到頭來還得分上皇一半,而且在家裡說話算數的還是人家。

不過反正顧帥對自己的私產一直是大手大腳沒個成算,不識數也不是一兩天,想必吃虧吃慣了。

沈易一行人在傍晚時分趕到了故園。

故園背山臨水,遠遠一望,就能看見莊子里成排的蒸汽燈,約莫是要過年的緣故,群燈換成了一水的紅罩,光芒暖烘烘地渲染成一片,煞是好看。莊子正門口沒有路,乃是一片水榭,來了客,須得從水上一條九曲迂迴的浮廊上穿過,車馬得繞路安排在別處。浮廊上有迎客亭,早早就掛了擋風的帘子,裡面生了蒸汽暖爐,煙氣裊裊地流瀉而出,又在水面鋪開,騰雲駕霧也似的。

沈易的親兵見狀,上前遞名帖,尚未自報完家門,那亭中便有人聞聲掀帘子迎出來,笑道:「我一盞茶沒喝完,你們就到了。」

沈易定睛一看,嚇了一跳,忙翻身下馬。只見亭中出來的人發如墨緞,負手而立,可不正是太上皇本人。沈易臉再大也不敢讓太上皇等他,忙誠惶誠恐地預備上前見禮,誰知腰還沒彎下去,長庚便不耐煩地沖他一擺手,先將他的小女兒沈嫣叫了過去。

沈嫣可不看她爹的臉色,高高興興地跑上前叫道:「李叔!」

長庚似笑非笑地看了沈易一眼:「書獃子——嫣兒快來,冷不冷?你大哥呢?」

沈嫣道:「大哥給小葛叔叔捉去拉!」

奉函公告老後,靈樞院便交到了葛晨手中,沈易的長子完美地繼承了他爹「離經叛道愛火機」的不著調,現年十六,文不成武不就,從小跟鐵傀儡一起滾到大,一路滾進了靈樞院,成了葛晨的弟子。

長庚牽起小女孩的手,逗她道:「捉去做什麼?」

沈嫣雙手在胸前一比劃:「做大雕。」

長庚笑了起來,接著從懷中摸出一個木頭雕的西洋鏡,那是只孔雀的形狀,雕得分毫畢現、惟妙惟肖,翅膀上有個可以拉開的小門,推開后里面就有能切換的畫片,那些畫片又像工筆繪製,又有點洋人畫的意思,看不出是個什麼雜交流派,反正精巧得很。

長庚道:「你大哥做大雕,李叔也給你一隻小的,雀乃百鳥之靈,將來嫣兒長大了可得比大哥爭氣。」

沈嫣小時候,父母常不在京城,都不方便帶她的時候,就會把她送到安定侯府,五歲前她幾乎就是在長庚眼皮底下混大的,完全不跟「太上皇」見外,給什麼要什麼,笑得見牙不見眼。

沈易以為是西洋貢品,忙道:「小孩子不分好壞,陛下別給她拿太貴重的……」

「哪裡,這是我們家那位閑的沒事自己做的,」長庚一擺手,「他本來說要出去迎著你們的,這兩天有點著涼,是我沒讓,季平兄可別挑他的理。」

沈易心說,那位爺自己在家躺著,支使太上皇出門迎客,誰敢挑他老人家的理?

陳輕絮的目光卻掃過女兒手裡的玩意,又若有所思地落到了太上皇頭上的木簪上,只覺得那木簪的下刀方式跟雀翎部分一模一樣,明顯是出於同一人之手,再看長庚這一身打扮,乍看沒什麼玄機,細細觀察,卻無處不講究,很有當年世家公子的味道——不顯山不露水的窮奢極欲。

陳輕絮笑道:「陛下革新換舊,可謂翻雲覆雨,如今舉國上下各種奇裝異服不計其數,一年好幾套風尚,叫人應接不暇,過去那種勞力費心、精雕細琢的士族打扮不多見了,沒想到處處講新,反倒是陛下這裡,留了最地道的舊風尚。」

長庚順著她的話音低頭看了一眼,臉上浮起一點好笑又無奈的神色,搖頭道:「我哪裡會講究這些。」

倒也是——陳輕絮至今記得這位陛下少年走江湖時的光景,隨身就帶兩三套換洗衣服撐場面,到底是個鄉下出身的皇帝,骨子裡就不是什麼講究人。陳輕絮低頭一笑,心裡明白這是那位的「閨房之樂」。

顧昀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一方面,他很能湊合。他年輕的時候久居邊疆,行伍間顛沛流離,想不湊合也不行。堅硬如鐵的麵餅、半生不熟帶血的肉條,他能面不改色的咽下去,在天牢里枕著稻草跟耗子同床共枕,也沒見他睡不著覺。

但「能湊合」,不代表他活得糙,顧昀歸根到底,還是一棵紈絝的苗,儘管時時遭到世道打壓,卻依然能給點陽光就能自己抽條壯大。一旦讓他騰出手來折騰,必定能折騰出點成果。這故園裡,從門口下馬落轎的水榭、到園中流觴曲水的小亭、踏雪聞香的梅林、可以登高遠眺的鳶、以及檐牙勾連的迴廊假山……簡直無處不精巧。

匾額題字大多是顧昀的字跡,有的地方旁邊還有長庚補上的小詩,這倆人真是有閒情逸緻。

此情此景,與當年荒涼如鬼宅的安定侯府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看得沈易暗自咋舌,心道:「幸虧當年老侯爺心狠,不然任他自由發揮,得長成個什麼玩意?」

沈嫣忽然問道;「李叔,那是在幹什麼?」

她伸手一指,只見屋頂上有個兩人多高的大鐵傀儡,只有個架子,外表皮還沒裝完,幾個人正七手八腳地圍著它轉。

長庚順著她的手指一瞟,臉色頓時變了:「顧子熹,你給我下來!」

房頂上一人聞聲回過頭來,沖他一笑,正是那為老不尊的顧昀,除了兩鬢微微染上些灰色,他這麼多年竟也沒怎麼變,可見被照顧得著實精心。

顧昀正指揮著房上的人擺弄那裝了一半的鐵傀儡,見了沈嫣,他眼睛一亮,還沒來得及打招呼,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驚呼,接著一道勁風襲來,那鐵傀儡不知被觸碰了什麼機關,突然原地轉起圈來,它手中拿著一把三尺來長的鐵扇骨,向顧昀攔腰橫掃過來。

沈嫣驚呼道:「哎呀!」

顧昀反應極快,一仰身整個人便彎折下去,鐵扇骨擦著他的腰帶甩過去,他隨即旋身從房頂上一躍而下,輕飄飄地落了地,一甩衣擺。沈嫣張大了嘴,顧昀把她舉起來轉了一圈:「小美人長高了不少。」

沈嫣皺了皺鼻子。

顧昀伸手在她鼻尖上一刮:「可是一兩都沒重,是不是你爹摳門不給買好吃的?」

小姑娘聞聽自己長成了一個「細高條」,立刻眉開眼笑。

哄完這個,顧昀又抬頭看了看陳輕絮,笑道:「陳姑娘可好?」

陳輕絮生性沉穩,不喜歡別人言辭浮誇,可是他這「陳姑娘」三個字一入耳,卻別提多熨帖——剛嫁給沈易那會,陳輕絮也曾願意聽別人叫她「少夫人」,不過到如今,已經有小二十年了,兒子都快能頂門立戶了,眼看「少夫人」要變 「老夫人」。

「夫人」聽起來固然尊重,卻哪有「姑娘」顯得青春年少?

陳輕絮破天荒地沖他笑了一下:「有勞顧帥挂念。」

顧昀三言兩語將一大一小兩個美人逗得開開心心,這才敷衍地拍了拍沈易的肩。

多年未能得此人一分精髓的沈易在旁邊酸溜溜地冷笑:「大帥還記得有在下這麼個活物,真是幸甚。」

霍鄲三步並兩步地從裡面跑出來,將客人迎進去,顧昀落後一步,正要抬腿,長庚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在他耳邊低聲道:「昨天晚上有個人跟我說他後背疼,不能碰,怎麼我看他今天上房揭瓦的時候,身手很是敏捷呢?」

顧昀蹭了蹭自己的鼻子:「那個……昨天疼,今天好了嘛,人得日日如新,方不辜負良辰美景,是不是?」

他話音未落,便覺有一隻手意味深長地順著他的後脊輕輕地撫下去,末了,在他腰間摸了一把,長庚輕輕地咬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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