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八 父心拳拳

(一)

入了關,便是一去千里的平原,再往前走不遠,一過昌平,途中的驛站就已經掛了北大營的旗——這是京畿重地了。

一隊玄鐵輕重甲兵自北疆班師回朝,大部隊在後面,一支先遣軍由安定侯顧慎親自帶回,這支先遣軍乃是玄鐵三軍的精銳,隨行押送著大批的紫流金,還有十八部落狼王父子與神女等重要戰俘。

大軍過處,除了近乎肅穆的腳步與馬蹄聲,竟無一人私下交談,齊刷刷一片,動靜如一。乍一看,簡直看不出這一夥是人還是鐵傀儡。他們入北大營時,為首玄騎將鐵面罩往上一推,抬手傳令止步,身後數千精兵同時定格,紋絲不動地凝固在了原地,難以想像的壓迫感排山倒海而來,北大營當值的衛兵一時間只覺毛骨悚然,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只見隊伍中一個親兵出列,小跑上前,雙手捧出一塊玄鐵虎符,遞給北大營守衛。

那守衛這才知道居然是顧大帥親臨,腦子裡「嗡」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去報信,臨走前,他壯著膽子偷偷看了馬背上一身「輕裘」的顧帥一眼,見那男子身量頎長,並非傳言中的三頭六臂,他約莫三十來歲,臉上略有些風霜之色,五官堪稱清秀,與想像中率領黑旋風蕩平北蠻十八部落的絕代名將不太相符。

正這當,顧慎彷彿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似的,面無表情地偏頭看過來,衛兵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驟然與之遭遇,一時間胸口竟然一涼,有種自己被洞穿的錯覺,忙頭也不回地跑了。

都說顧帥是天命破軍,果然不是凡人。

(二)

送回京城的北蠻戰俘雖然不過是些階下囚,但皇上仍然下令以禮相待,將狼王世子與神女等一行送入鴻臚寺的官驛里,好吃好喝地侍奉。之後又是大朝會、又是犒賞三軍,顧慎折騰一番,得以回府時,已經是深夜了。

他卸了甲,便順帶收斂了一身鬼見愁的煞氣,單是看背影,與京城中車來車往的士族公卿並沒有什麼不同。

進門時,顧慎拍了拍自家門口鐵傀儡的肩,長長地吁了口氣,顯出一點疲憊來。他的親兵霍鄲年方十七,還是個孩子,一直跟著他在北疆吃沙子,這還是頭一次來京城,跟在主帥身後轉著一雙大眼睛東看西看,眼睛快不夠用了,侯府的影壁、花窗……乃至門口掛的汽燈,都能讓這土包子少年新鮮個不停。

顧慎指著霍鄲,對迎出來的王管家道:「給這小子找個落腳的地方,別餓著他。」

王管家應道:「是。」

霍鄲忙道:「大帥,屬下不跟著您嗎?」

王管家身後的幾個小廝「嗤嗤」地笑起來,顧慎在他後腦勺上摑了一巴掌:「我去殿下那,你跟著幹什麼?」

玄鐵營中有公主帳,只是這次公主並未隨行,霍鄲只聞其聲名,未見過其人,「公主」對他來說,簡直和遙不可及的仙女差不多。霍鄲聞聽「殿下」兩個字,臉已經紅成了猴屁股,等他回過神來,顧慎已經走遠了。

顧大帥一路屏退下人到了後院,到門口,先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中規中矩地開口道:「顧慎求見公主。」

門口一個老嬤嬤笑得見牙不見眼:「侯爺總是這麼多禮,快請。」

在大梁朝,長公主比公主金貴一些,有本事的長公主更金貴一些——乃至於先帝唯一的血脈,玄鐵虎符的持有者,那便是天下無雙的貴重了,皇上見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姑姑。

顧慎進了屋,耐心地等著礙事的嬤嬤和丫頭都走開,這才陡然換了一張面孔。

他一臉不怒自威的嚴肅褪了個乾淨,幾乎帶著幾分無賴相,上前摟住長公主的腰,低聲道:「太想你了……真想把這些閑雜人等都丟出去,彤兒,下次還是隨我去邊關吧,那是我的地盤,想抱著你坐一匹馬也沒人管得著。」

長公主笑道:「大帥非得威嚴掃地不可。」

顧慎將外衣去了,又到屏風後洗漱收拾,出來衣服也不肯穿好,便去拉長公主的手,不料被夫人甩開了。

長公主壓低聲音道:「別鬧,你兒子在呢。」

顧慎頓時笑不出來了,他掀開床帳,果然看見一隻小糰子四仰八叉地佔了一整張床鋪,睡得手腳顛倒。

顧慎臉色有點發黑:「這臭小子怎麼又溜進來了?」

安定侯府的小侯爺顧昀當然有自己的奶娘,只是這小東西天生有股說不出的古怪性情,平時看著不認生,誰帶都行,跟誰玩也不哭,可是小小年紀,心裡卻很有一筆親疏遠近的賬,至今不認奶娘,只認親娘。有一次他避過一大幫丫鬟婆子,偷偷溜進長公主房裡,躲在床底下,晚上公主回來才給揪出來,半夜三更,公主也不捨得把他打發回去,便留他住下了,從那以後,顧昀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為了賴在他娘屋裡,簡直無所不用其極,變著法地蹭床。

父母小別勝新婚的時候,中間夾著個狗屁不懂的倒霉孩子是件很難受的事——孩子是親生的也不成。

顧慎運著氣坐在床邊,伸手戳他兒子的胖臉,戳了一會發現又軟又嫩,有點上癮,還沒完了。終於把孩子驚動了。小顧昀無意識地往被子里縮,臉也皺了起來,哼哼唧唧的,像是要哭。

長公主捉住顧侯爺的賤手:「閑的你,怎麼當爹的?一會弄醒了他要鬧覺,你來哄嗎?」

「他多大了還鬧覺?還要人哄?」顧慎長眉一挑,不滿道,「這孩子也太嬌氣了。」

可他話是這麼說,手掌卻很輕柔地覆上顧昀的額頭,繼而又擋住了他的眼睛,省得他被汽燈微弱的光芒驚擾。安定侯的手寬厚穩定,手心溫暖,像根定海神針似的,顧昀很快不折騰了,老老實實地窩在他掌心下睡熟了。

長公主輕笑道:「那你這是在做什麼?」

顧慎乾咳一聲,欲蓋彌彰地解釋道:「我是不耐煩聽這小兔崽子吵鬧。」

長公主隔著被子輕輕地拍著兒子,問道:「北疆怎麼樣?」

「我在,玄鐵營在,能怎麼樣?你放心。」顧慎臉上露出一個有點倨傲的微笑,他伸長了腿,平放在床上,比了比,發現縮在被子里的顧昀還沒有他一半的腿長。

他便漫無邊際地想:「這個小東西,長了這麼長時間,還是這麼小。」

小顧昀的模樣活脫脫是個翻版的長公主,顧慎看著他的睡顏,神色微微一動,目光隨即柔和下來,又說道:「你若是不耐煩在京里待著,過了年就隨我走吧,北疆天高皇帝遠,吃糠咽菜也自由。」

長公主:「小十六怎麼辦?」

「帶著,省得府里沒人敢管他,」顧慎摸了摸兒子的頭髮,嘆道,「這小崽子,真會長,哪都隨你,我平時想管教都捨不得下狠手。」

長公主:「……」

連她也不是很想知道顧帥「捨得下狠手」是什麼標準。

顧慎想了想,伸了個懶腰,靠在床沿上,對公主道:「西域十六國來朝,東海倭寇不成氣候,如今北疆蠻人又俯首,眼下,十年的太平日子總是有的,我想趁這十年休養再練兵,將玄鐵營擴充,十年後,世上再無人敢犯我大梁鐵騎——彤兒,到時候,咱們就把玄鐵虎符交換給皇上,你說好不好?」

長公主笑眯眯地看著他:「大帥要解甲歸田嗎?不好,我可不會織布,你還得再娶個會織布的小老婆。」

顧慎伸出手指點了點她,隨即,他臉上溫柔的笑容收斂了些,又道:「位高者不可權重,倘若外敵肅清,再拿著玄鐵虎符,免不了動輒得咎,我看小十六也不是什麼經天緯地的材料,你我退一步,來日他的路會寬敞些……你看我做什麼?」

長公主:「我在看傳說中鐵石心腸的大帥一腔拳拳慈父心。」

顧慎有些窘迫地乾咳一聲,抬手將汽燈拉滅:「天色不早了,趕緊歇下——把這肉團往裡挪。」

「慢點,你別壓著他。」

「我把這小子從窗戶扔出去算了!」

(三)

顧昀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從夢中驚醒,一隻手遮在他的眼睛上,擋住了旁邊細微的燈光,一瞬間,顧昀有些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這時,旁邊的人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可算醒了,飯點都讓你睡過去了,快起來喝碗熱湯墊墊,想吃什麼點心?」

顧昀這才回過神來,微微閉了一下眼,懶洋洋地應道:「都行。」

這是太始三年,顧昀南巡西南駐地,為了趕上過年,馬不停蹄地連夜坐長鳶飛回京,勞頓太過,他到家以後倒頭便睡,一覺醒來都已經快黃昏了,不知怎麼夢見了他爹,夢裡,老侯爺還用手替他遮過光。

醒來後才發現果然是夢,這麼周到的人只有他家陛下,而他自己,如今也手掌玄鐵虎符多年,雙手遍生老繭與傷疤,早不是當年那個想盡辦法往母親房裡鑽的幼童了。

顧昀抓住長庚的手放在眼前反覆把玩。陛下的手能看出一點習武之人的特徵,手指上還有幾道弓弦磨出來的痕迹,不過平日里畢竟還是拿筆的時候多,他手指修長,賞心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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