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歸人不倦 第114章 覆滅

陳輕絮將自己的氣息壓到了最低,幾乎與周遭草木融為一體,一動不動地藏在王帳上方黑幡厚氈後的死角上,冷眼旁觀這意想不到的進展。

只見狼王帳一分為二,冒著白霧的蒸汽輪椅從中間滑出,狼王加萊熒惑身上裹著厚重的披風,行將就木一般地蜷縮在輪椅上,冷冷地掃向屋外的叛軍。

「三姑姑,」他裂開乾癟單薄的嘴唇笑了一下,喃喃道,「我親娘死得早,你照顧過我五年,待我像親生兒子一樣,如今……連你也要對我拔刀相向嗎?」

紅霞夫人雖然是始作俑者,但畢竟是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婆,只能策劃,不可能親身上陣砍人,她本人不在這裡,加萊的自言自語便無著無落地散在空中,沒有人回答。

這位兇狠的末代狼王,他的仇與恨,歡與喜,雄圖霸業或是復仇長路,都是獨身踽踽,父母兄弟、子女親朋……一概都沒有,他待他們如豬似狗,他們也狠狠地背叛他以為報償。

叛軍中有人的手在劇烈地顫抖,快要拿不住手中兵刃了,也不知是誰手裡的刀突然「嗆啷」一聲落了地,在靜謐一片的夜色中分外明顯。

「都背叛我,都想讓我死。」加萊尖刻地冷笑了一聲,突然高高地舉起他雞爪似的手,驀地往下一劈,「你們先去死!」

他一聲令下,王帳中亂箭齊發,兩廂合圍,叛軍避無可避,只好勉力反擊。

這場本該悄無聲息的暗殺當即變成了血流成河的肉搏,動靜越來越大,整個十八部落大都都被驚動了,天狼大都嘈雜著混亂起來,有跑去瞭望塔救火的,有忙著勤王平叛的,還有將心一橫加入叛軍的,更多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世子和大總管被五花大綁的推了出來,大總管已經把褲子尿濕了,絕望地看了一眼旁邊一臉驚懼的世子,心道:「狼王就剩這麼一個兒子,說不定不會把他怎麼樣,我就不好說了。」

這麼一想,他臉上當即從絕望驚懼轉向毅然決然,瞠目欲裂地一咬牙,片刻後,他的臉色陡然變青,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渾身僵直地一頭栽倒——大總管咬破了口中毒囊,自盡了。

曹春花整個人都毛了,他原本確實料想到刺殺加萊熒惑的事可能不會很順利,但無所謂,只要北蠻大都自己亂起來,顧昀他們很容易就能趁虛而入,反正螳螂捕蟬,不管螳螂贏還是蟬贏,都有黃雀在後。

但他沒料到陳輕絮會先他一步卷到漩渦中心去!

轉眼,叛軍與侍衛在王帳附近的爭鬥已經接近白熱化,就在這時,一個蠻人突然連滾帶爬地衝進了王帳:「報——敵襲!有敵襲!」

這一句話如石子打起千層浪,正人腦袋打成狗腦袋的王帳附近安靜了一刻,侍衛長撥開閑雜人等,三步並兩步地跑到加萊熒惑身邊:「王,瞭望塔上有人放火,邊境大批的『鬼烏鴉』趁亂渾水摸魚,沖著這邊來了!」

加萊熒惑的眼角微微抽動了幾下:「來得是誰?顧昀嗎?」

侍衛長一腦門冷汗,不明白顧昀來了有什麼好開心的。

下一刻,他震驚地看見那加萊雞爪似的雙手狠狠地撐住蒸汽輪椅的扶手,低喝一聲,這癱瘓了小半年的人居然離奇地站了起來!

侍衛長:「王!」

「顧昀,顧昀……」加萊喃喃地叫道,眼睛亮得嚇人,像是皮囊中的三魂七魄都燒了起來,讓人忍不住對之前的傳言產生了深切的懷疑——死了的神女或許並不是他的執念,顧昀才是。

加萊熒惑喝道:「拿我的甲來!」

侍衛長從未見過如此別出心裁的作死方式,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我王,您……您說什麼?」

加萊咆哮起來:「我的甲!我的甲!」

侍衛長被他那快要裂開的臉嚇得趔趄了幾步,不敢怠慢,忙差人取狼王的重甲來。

近兩人高的雪色鐵怪物被四個漢子抬了過來,「轟」一聲放在地上,那加萊熒惑渾身哆嗦得跟秋風中的落葉一樣,枯瘦的手死死地摳住鋼甲的邊緣,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挪地將自己塞了進去。

重甲自成一體,裡面有鋼架子支撐,操作起來比輕裘輕鬆得多,卻也不是隨便什麼半癱都駕馭得了的。

爬進重甲中的加萊熒惑臉憋得通紅,一咬牙打開了腳下的蒸汽閥,巨大的動力轟鳴著啟動,重甲後面噴出狂妄的蒸汽,即將呼嘯著狂奔而出。

……可裡面的人卻已經不是當年吃肉飲血的蓋世英雄了。

才剛抬起腿,加萊已經是強弩之末,再難以保持平衡,重甲一聲巨響後側歪在地上,數百斤的大傢伙將地面砸出了一道深坑。

侍衛長大驚:「王!」

那一刻,沒有人看得清狼王加萊臉上的神色,那枯瘦得只剩一副骨頭架子的男人藏身在近乎巍峨的鋼甲中,就像個核桃里的癟蟲子,所有人——哪怕是他的敵人,在那一瞬間,心裡都清晰地浮現出「英雄末路」四個字。

即使他是個喪盡天良的瘋子。

而此時,玄鷹特有的尖唳聲越來越接近,玄鐵營機動性極強,之前多日的膠著不過是因為十八部落不要命地燒紫流金而已,否則根本不會容他們苟延殘喘到現在。

此時大都一片混亂,玄鐵三部更如入無人之境,玄鷹開道,黑旋風似的卷了過來。

侍衛長忙上前將重甲拆開,把狼狽地困在其中的加萊背了出來:「王,大都今天晚上恐怕保不住了,我們這就護送您先離開……」

加萊神色木然地伏在侍衛長背上,半晌,他伸手往前一指:「那邊。」

陳輕絮躲過一支不知從哪裡射來的流矢,心念一動,飛快地從漂浮的黑幡後面下來,手中一把細碎的銀針翻飛而出,悄無聲息地殺了幾個正好在附近的蠻人,暗中追了上去。

一隊侍衛護著加萊往狼王帳西側飛奔而去,越跑越遠離人群,乃至於到最後四下幾乎沒有可以掩藏的地方,陳輕絮追起來極其吃力,她冒著被發現的危險,綴在這一群侍衛身後,追了足足有兩刻,發現自己尾隨加萊來到了一處荒廢的祭壇。

那祭壇極其氣派,整個建築入雲似的,全石材打成,幾乎是一座宮殿。

巨石雕的大門,門上蓋著厚厚的氈子,上面布滿了斑駁的、不明所以的文字和鬼畫符。周圍已經荒草叢生,久無人跡,一隻烏鴉被來人驚動,稀里嘩啦地集體上了天。

不光陳輕絮這個外人不明所以,連侍衛隊都面面相覷。

自從十八部落的神女成了一個笑話以後,神女祭壇已經再沒有人踏足過了。

加萊甩開侍衛長的手:「退下。」

侍衛長呆了呆,退到了幾步以外的地方。

加萊緩緩地跪下來,他膝蓋是僵死的,一跪就差點趴下,侍衛長慌忙上前要扶他,被一巴掌甩到了臉上:「滾!滾遠一點!」

侍衛長訥訥地退到一邊。

加萊好生費了一番力氣才讓自己跪好,佝僂的後腰儘可能地拉伸挺直,雙手合十,臉上羞憤暴躁的豬肝色緩緩褪去,神色竟然平靜了下來,片刻後,他艱難地保持著跪地的姿態往前爬了幾步,像一條行將就木的老狗,侍衛長挨了打,不敢再上前討打,只好手足無措地在旁邊看著他爬。

加萊一直爬到了巨大石門的旁邊,掀開了已經破敗的氈子,在凹凸不平的咒文上摸索著,陳輕絮意識到這荒廢很久的神女祭壇或許是個關鍵,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一些,眼睛也不眨地盯著加萊的動作。

突然,他將什麼東西按了下去,手臂猛地往前一推。

地面立刻產生了劇烈的震顫,侍衛們全都大驚失色,陳輕絮卻想也不想地飛掠而去。

環繞祭壇周圍的石頭自己動了起來,地面上升起一個又一個巨大的齒輪,環環相扣,無數外皮已經銹住的鋼鐵管道四通八達地伸開,自己閉合相連,最後成了一個完整的圓環。所有的鐵管道全部扣上,「嗤」一聲,無數小鐵片從兩側展開,在微風中微微顫抖著,居然是一個又一個的小火翅——這東西很像大梁的「鳶」。

整個祭壇像是一隻巨鳶,陳輕絮有種錯覺,彷彿點上紫流金,它就能拔地而起,升上九重天。

她震驚地想道:「不是說蠻人當年就是因為沒有自己的火機技術,才被玄鐵營卷了嗎?這又是什麼?這蠻子想坐著這玩意逃跑還是升天?」

就在她還沒有盤算出個結論,事實證明,她的常識是沒有問題的,只聽「啪嚓」一聲,連成一圈的管道上突然有一處冒出帶著糊味的煙來。

接著,接二連三的斷裂四下響起,汩汩的紫流金經年日久地保存在地下,早已經摻了不知多少雜質,火翅下面的明火一閃一滅間,一股不同於純凈紫流金燃燒的嗆鼻氣味瀰漫開來。

說時遲緩,其實自第一處斷裂開始到整個祭壇燒起來只有眨眼的瞬間,倘若此時潛伏在一邊的是葛晨或是張奉函這樣的行家,便能看出這形似巨鳶的祭壇構造根本不完整,看似花哨,其實只是生搬硬套了鳶上的火翅和管道形的金匣子,沒有解決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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