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歸人不倦 第112章 緊迫

長庚的話音低而含混,哪怕貼著耳朵,顧昀也沒聽清,疑惑地偏頭轉向長庚,問道:「說什麼?」

長庚的目光從他那被琉璃鏡遮住了一邊的眼睛上刮過,周身力已竭,而血還在沸騰翻滾,熱得口乾舌燥,一瞬間很想當眾摟過他來親熱個夠,可是視線一掃,遠遠地看見瞭然大師那一張四大皆空的臉,頓時失笑著察覺自己忘形,默默地反省了片刻,放開顧昀的腰,拉起他的手,隨著那雖然虛弱、但已經穩定下來的脈搏一點一點地平靜著自己:「沒什麼——我剛才看見信使往北去了,是送往京城的摺子?」

「是,」顧昀點點頭,「這一次讓朝廷出面主動派人和洋人接觸,我們之前一直被動,這回應該有底氣了。」

長庚:「要和談?」

「不和,」顧昀淡淡地說道,「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何況血債未償,江南沃土給這群畜生占著,做夢都覺得噁心。」

長庚立刻反應過來:「你是打算拖著他們,一點一點蠶食鯨吞。」

一方面放出和談信號,讓已經力有不逮的敵人心存僥倖,給他們留出內部消耗的餘地,一方面時而提出過分要求,時而製造小範圍內的區域爭端,慢慢逼退敵軍戰線,順便在戰中練兵,等到時機成熟、北邊徹底準備好、年輕的江北水軍成熟時,再一舉南下。

顧昀「嗯」了一聲,任他拖著自己的手腕進了帥帳,伸手在長庚臉上抹了一把,笑道:「殿下,臉都花了。」

長庚被他突如其來的溫存酥沒了半邊的骨頭,然而隨即又警醒過來,總覺得他態度這麼溫柔准沒好事。

果然,顧昀坐在一邊,反握住長庚的手,捏在掌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了一會後說道:「還有個事。」

長庚高高地將一側的眉梢挑了起來,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他。

顧昀一隻手托著長庚的手掌,另一隻手蓋在他的手背上,低頭在那裂了小口的指尖上親了一下:「我打算拖著他們,先去收拾了北方。」

長庚:「你要趕回北疆?」

顧昀點點頭。

長庚:「什麼時候?」

顧昀:「……很快。」

顧昀說「很快」的意思,基本是指根據西洋敵軍的動向和江北水軍的損傷情況,隨時動身,要是他今天感覺江北駐地的狀態還行,就當天晚上走,還有需要他調整調動的,就連夜發令,第二天一早走。

長庚:「然後怎麼辦,兩頭跑嗎?」

顧昀沒吭聲,算是默認了。

他心裡忽然覺得很對不起長庚,那年在去西域的半路上,顧昀信誓旦旦地跟陳輕絮說過,哪怕長庚將來瘋了,他也會管到底,可是近日來,他心裡隱隱擔心自己將來也會力有不逮。顧昀不怕生老病死,鍾老將軍的靈堂在側,如今算來,他身邊無論善意還是惡意的長輩、那些曾經教過他害過他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就知道再蓋世的英雄也逃不過那麼一遭,人沒必要跟自己較那種勁,他只是怕自己不能一直庇護這個小瘋子,反而給他添亂添累贅。

顧昀含蓄深沉的歉意讓長庚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剛開始沒反應過來,好半晌才察覺到心裡被人開了一條口子,心血漫無目的地四處橫流,就是匯不到一個地方。

他心疼難抑,只好強作歡笑。

「好,」長庚用一種輕快又不過分的口吻說道,「你放心去,看見我夾在你衣服里的圖紙了嗎?很快——等你收拾完蠻人,說不定我這邊的蒸汽鐵軌車都修好了,信不信?」

很快他就能推起那樣一個四海賓服的大梁,也許那時候,玄鐵三營只需要守在古絲路入口維護貿易秩序,或者乾脆集體在邊境開荒,他的大將軍願意在邊境喝葡萄美酒也好,願意回京城跟鳥吵架也罷,全都可以從容,不必再奔波趕路,也不必再有那麼多迫不得已。

顧昀無奈道:「怎麼剛打了一場小戰役就喘起來了,你還是先想想怎麼回軍機處吧。」

長庚彎下腰:「我要是辦成了,你怎麼獎勵我?」

顧昀大方道:「你想要什麼。」

長庚想了想,靠近顧昀耳邊低低地說了句什麼。

不知雁王殿下偷偷摸摸地掉了什麼廉恥,顧昀作為一個半聾都聽不下去了,笑罵了一聲:「滾。」

一嗓子正好糊在前來報告戰後情況的姚大人臉上,姚鎮莫名其妙道:「大帥讓下官滾到哪去?」

長庚悠然背著雙手,一臉高深莫測地直起腰,站成了一株尊貴矜持的名花。

然而在顧昀專心和姚鎮說話的時候,他才收斂了那刻意裝出來的得意洋洋的笑容,神色一點一點凝重下來。

「我時間快不夠用了。」長庚默默地想道。

顧昀到底逗留到了第二天,陪長庚給鍾蟬將軍上了一炷香,又吃了一碗雁王親自在帥帳中熬的熱粥小灶,照例對其中綠油油的幾樣內容表達了不滿,隱晦地聲明了自己「不打算羊活著」的志向,也照例被無視,為了不羊,只好生吞不嚼。

然後他在第二天清早動身趕往了北疆。

顧昀七上八下地趕到北疆時,欣慰地發現沈易果然沒有掉鏈子,頂著喪心病狂的蠻人,真就守住了北邊境。

加萊熒惑越是瘋狂,十八部落的末日就越是臨近,果如顧昀所料,激戰了四五天以後,來自蠻人的攻勢明顯緩下來了,一處據點被乘勝追擊追過頭的蔡小將軍端掉,進去一看,發現裡面只剩下一些沒來得及燒完的紫流金,人已經撤退了。

曹春花唾沫橫飛地比劃道:「加萊能動手,說明先前的反叛勢力是被他肅清或是至少壓制了,但他還要打仗,還要用人,不可能把親其他幾大部族的下屬部隊都殺光,頂多是處置幾個頭目,殺一儆百,反叛過的勢力指不定還能死灰復燃。」

沈易:「得有契機。」

「沒錯,」曹春花道,「蔡將軍那天跟我說過,這段時間以前,就有蠻人偷偷用紫流金換物資的事,蔡將軍當時留了個心眼,暗中監控了交易,將每一筆都記錄在案,來得頻繁的人甚至留下了畫像,我那天去看了一眼,還真見了個熟人。」

他說著,從袖子里取出一張簡易的畫軸,在小桌上鋪開,指著畫像上的人道:「這個人是加萊熒惑帳下一個司管馬的奴隸,這個人我了解,是大總管的人,平時沒事就仗著大總管作威作福……想必多年戰爭民不聊生,對加萊不滿的不單只是十八部落的野心家,我覺得這裡頭有文章可做。」

顧昀問道:「你有多大把握?」

曹春花沖他飛了個媚眼,舌頭打卷地說:「那要看大帥給我準備多少家底呀。」

顧昀心道:「這孩子要是從小在我身邊多待一陣子,我非給他把這些臭毛病都打過來不可。」

他眼不見心不煩地一擺手,讓嬌滴滴的曹春花滾蛋了。

沈易還沒來得及問具體行動安排,親兵就又來報,說陳輕絮來了。

顧昀就嘖嘖稱奇地看著沈易這貨從東倒西歪變成正襟危坐,如臨大敵地繃緊面頰,連面聖都沒這麼嚴肅過。

陳輕絮前來知會他們一聲,她打算跟曹春花同去,探尋加萊螢火的神女巫毒之秘。

沈易一聽就急了,忙給顧昀打眼色,顧昀看天看地,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相識多年,他也算知道一點陳家人的脾氣,人家陳姑娘只是出於禮貌過來打聲招呼,不是來徵求意見的。

顧昀關鍵時刻指望不上,沈易只好操著他癱瘓了一半的口舌親自上陣道:「陳姑娘這樣的神醫是很貴重的,本來連前線都不該來,潛入敵軍,未免太兒戲了——萬一再出點什麼事……是吧,大帥?」

顧昀只好說道:「嗯,對,季平說得有理。」

陳輕絮道:「我此次北上,本來就是為了潛入加萊熒惑的帥帳中找尋他們失傳的巫毒秘術,要是能順便幫上一點小忙豈不更好?此事我自有分寸,多謝將軍關心。」

顧昀嘆了口氣:「勞煩姑娘奔波,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這麼一提,陳輕絮才想起來長庚那封質問信還在自己桌上擺著,面有菜色道:「大帥不必,偶爾在雁王殿下面前提一提我的苦衷就是了。」

沈易:「……」

剛還說自己有理,怎麼這麼一會又「勞煩人家奔波」了?

姓顧的混賬永遠不能把立場從一而終地坐穩!

沈易企圖搜腸刮肚地找各種理由——敵陣中危險?

以陳姑娘敢在重重北大營看守下闖天牢的身手和膽色,這理由多少有點說不出口。

傷兵營需要你?

人家願意留下來幫忙是情分,不願意也是情理當中——傷兵營有自己的軍醫,大多是簡單粗暴的包紮截肢,也是辱沒了陳氏神醫。

陳輕絮也不是什麼健談的人,沈易這一語塞,她就覺得自己話說完了,一拱手轉身準備走。

「陳姑娘!」沈易惶急之下站了起來,險些將面前的桌案撞翻。

顧昀默默地伸手捂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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