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歸人不倦 第111章 千古

北疆戰場上打得一團亂,斷子絕孫的加萊熒惑瘋得厲害,打算寧可魚死網破,也絕不給敵人留下一滴紫流金,每每對上玄鐵營力有不逮的時候,就活生生地用紫流金燒出一條路。

借著業火開道,雙方堪堪戰了個平手,大梁方面又無可奈何又鬱悶,就這樣,你來我往間,轉眼已經糾纏到了第三天。

曹春花也顧不上好看不好看了,將貂皮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裡,不住地扇風,即便這樣,熱汗還是順著鬢角往下淌,他羨慕地看了一眼赤膊的沈易:「我天,北疆二月什麼時候這麼暖和過——沈將軍,你涼快嗎?」

沈易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心道:「我涼快個屁!」

他後背上一大片燙傷,當時在陣前來不及處理,此時趁著何榮輝將他換下來,才得到一會工夫,卸甲到一邊上藥,那燙出來的水泡已經磨破了皮,後脊血肉模糊,看起來活像剛被扒皮抽筋過。

陳輕絮見他肩膀一直僵硬地吃著勁,忙問道:「將軍,我手重嗎?」

沈易面紅耳赤地搖搖頭,此時火辣辣的燙傷也及不上他心裡的無地自容——在一個大姑娘面前袒胸露背,實在太不成體統了,太不雅觀了,他都快沒臉跟陳姑娘說話了。

陳輕絮只當他那通紅的耳朵和脖子是熱出來的,這會心情有點複雜。

她雖然無數次遊刃有餘地出入過各種江湖群架現場,還在傷兵營待過一陣子,卻鮮少有這種直接的戰場經歷。

這一次和顧昀當年耍詐糊弄魏王叛軍時是兩碼事,數萬身經百戰的正規軍真正硬碰硬時,周遭人聲、馬聲、炮火聲全都亂成一團,人在其中稍微一走神,立刻不辨東西,能跟上主帥指令已經是多年嚴酷練兵的成果,更遑論指揮若定了。

這種場合下,一個人功夫再高、身手再凌厲,能起到的作用原來也是十分有限的,就算是頂天立地的石柱,也會被滄海似的人潮與火力牆淹沒。

曾經一批一批的傷兵送到她手下,不是缺胳膊就是短腿,多凄慘的都有,如今她終於知道那些傷兵都是怎麼來的了。

「像個吞肉嗜骨的妖洞一樣。」陳輕絮默默地想道,利索地剝離沈易身上的爛肉,又給細緻地清洗上藥——兩軍短兵相接的時候,沈易得四方兼顧,忙亂中居然還照顧到了她,他拽住她的轡頭,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後,有些生硬地撂下一句「跟在我身邊」。

不知為什麼,陳輕絮對那一眼印象比滔天的戰火還要深刻。

「將軍不能再穿輕甲了,」陳輕絮道,「輕甲太重,壓在身上會一直摩擦你的傷口,萬一化膿發熱就不好辦了。」

沈易渾身熱汗,聽了她低低的一句囑咐,雖然理智上知道人家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但還是活生生地被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一身的皮不知是該繼續流汗還是該默默戰慄,也跟著錯亂了。

好在這時一個傳令兵拯救了他,那傳令兵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沈將軍!蔡老將軍方才被蠻人的長炮掃了個邊,從馬上摔下來了,蠻人想以那邊為突破口,破開我北疆防線!」

沈易猛地站起來,牽扯了背後的燙傷,真是疼得他恨不能對天哀嚎兩嗓子——然而身為暫代主帥,又在心上人面前,他嚎不出來。

「報——將軍!江南來了急件!」

想當年顧昀下江南抓離家出走的長庚時,玄鷹從西域古絲路飛過去要兩三天之久,如今被靈樞院改良過的斥候金匣子已經大大提速,緊急情況下從江北飛往北疆只要不到一天。

這種混亂的情況下,顧昀好比沈易心頭一根主心骨,沈易聽了心神一松,整個人原地晃了晃,險些趴下,在半空中胡亂抓了一把,下意識地抓住個什麼東西,回過神來,他才發現那是陳姑娘借給他一隻手。

陳姑娘的手和她的人一樣微微有點涼,手指非常細,瘦得微微有些露骨,細瘦的骨卻很硬,帶著高手的力度。

沈易:「……」

要尷尬死了……

沈易趕緊匆忙收回手,迫不及待地迎上了那信使:「大帥說什麼?」

玄鷹信使一口氣道:「江南西洋軍突襲江北大營,大帥托我轉告諸位將軍,北疆戰場防不住,諸位請做好去列祖列宗面前請罪的準備!」

沈易當場感覺泰山一樣沉重的壓力「咣當」一下迎面砸來,「列祖列宗」四個字快把他砸吐血了,真是欲哭無淚——他以前就從沒有羨慕過顧昀統帥三軍有什麼威風的,眼下更是恨不能哭著喊著把顧昀從江南換回來替下自己。

說好了看一看就回來呢?

說好了只是暫代統帥呢?

沈易認為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問題恐怕就是交友不慎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不就是一個愛心過剩、胸無大志的庸常之人嗎?從不想鑽營高官厚祿,也一點也沒期望過萬古流芳,這北疆的千鈞重擔究竟是怎麼莫名其妙落在他頭上的?

何榮輝卷著一身熱浪跑進來:「季平,蔡老那邊頂不住了,我去支援!」

沈易倏地回過神來,用力掐了掐眉心,一邊接過顧昀的令件一邊神色凝重道:「現在這伙蠻人全靠玄鷹壓著,你不能走,讓我再想想……」

「沈將軍,末將願往!」

沈易循聲一抬頭,只見角落裡站出了一個年輕人,此人不過弱冠的年紀,兩頰還有點稚氣未消的圓潤,曹春花低聲提示道:「那位小將軍是蔡老將軍的小兒子,一直為北疆駐軍前鋒,才剛十九,跟蠻人交手不下幾十次了。」

「末將願往,」那年輕人見沈易看過來,又上前一步,斬釘截鐵道,「寧死不會讓蠻人進犯一步!」

沈易一瞬間怔忡,突然覺得自己看見了當年的顧昀……那時西域叛亂的消息傳入京城,泡在鶯歌燕舞中的先帝與朝臣面面相覷,隔日的大朝會亂成一團,甚至有人提出要去民間掛尋人榜,找辭官下野的鐘蟬老將軍回來……顧家遺孤不慌不忙地從烏煙瘴氣的爭吵中橫插一杠——

十七歲的顧昀還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狂妄:「臣願往,西涼邊陲,不過一群跳樑小丑,還真當玄鐵的割風刃銹得砍不了鼠輩人頭嗎?」

而今,那蔡小將軍吸了吸鼻子,眼皮也不眨地說道:「北蠻瘋狗,不過是負隅頑抗,末將雖然年少無知,但還拿得動家父手中刀槍,定要他們有來無回!」

老一輩的名將們或死於戰場,或身老刃斷,而江山不改,依稀又有少年人披玄甲、拉白虹,不知天高地厚地越眾而出。

十年過去,還有下一個十年,百年過去,還有下一個百年。

沈易原本亂麻似的心神忽然定住了,將令牌交到蔡小將軍手裡:「好兄弟,去吧。」

蔡小將軍領命而去,沈易拆開了顧昀的急件。

顧昀讓玄鷹口頭傳的口信殺氣騰騰、不留餘地,令件中寫得卻是理智分明:「蠻族殊死一搏,猶如困獸之鬥,且十八部落之間先前已生嫌隙,實難長久,頭三五天最難撐過。而一旦戰線守住,只需遛他們幾天,蠻人必定一盛二衰三竭,此時再停戰遣使繼續挑撥離間,日後北疆或許可以一勞永逸,謹慎小心,也不必畏懼。我雖身不能至,亦與玄鐵三軍同在。」

沈易一時間眼眶都有些發燙:「傳令各部,拖住他們,堅守!」

而那遊刃有餘地吹牛說自己和玄鐵營同在的顧昀,在寫這封信的時候並不那麼輕鬆,他好不容易才將手穩住,及至完成蓋印,手邊的戰報摞起了一層。

長庚不知是為了讓他安心還是怎樣,專門指定了一隊輕騎往返戰場與帥帳中間,第一時間呈遞戰報。顧昀畢生少有不用親自上陣的戰役,這還真是個頗為新鮮的感受,帥帳中,沒有多餘的信息來打擾他的思路,不用躲避明槍暗箭,也不必受戰場中激憤情緒的影響,以一種幾乎是旁觀者的視角居高臨下地看這個戰局。

剛開始的對戰考驗的是江北大營基礎巡防是否嚴密、水軍是否足夠警醒,鍾老將軍和顧昀打了個很結實的基礎,所以很容易就扛住了西洋軍的狂轟濫炸。

然而把這點基礎底子打光,兩軍在實力相仿時,剩下的就要看主帥的經驗和水平了。

顧昀著實捏了把汗——玄鷹將戰報念給他一聽,他就聽出對方主帥排兵布陣手法老辣,是個千真萬確的水戰高手,就算是他本人親自上陣,恐怕也得謹慎行事。

玄鷹飛奔進來,回報最新動向:「西南方向有敵軍落單艦隊,雁王殿下調整了前鋒路徑,插刀而入。」

顧昀心裡「咯噔」一聲,猛地站起來——兩軍對陣時,主帥的血得熱,心得冷,與那以勇為先的先鋒不一樣。

經驗不足的人如果殺紅了眼,很容易就跟著一起熱過去了。

顧昀當機立斷要毀約:「拿我的甲來,備馬!」

長庚這一戰打得極其耗神,與京城的城牆守衛戰又不同,那時候他所需顧慮的不過城牆上下的一畝三分地,又抱了必死之心,這一次他身後卻是漫漫無邊北半個江山與數萬江北水師。

兩江水軍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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