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歸人不倦 第106章 北方

一夜之間,風雲突變。

榮寵兩朝的國舅王裹下獄,宮中內侍與他有牽連的很多,挨個給揪出來審,九重宮闕里人心惶惶,拔出蘿蔔帶出泥地審出了一堆有的沒的,玄鐵營的舊案也不可避免地被翻出來,樹倒猢猻散,滿朝都忙著和王家撇清關係,唯恐沾上一點跟著連坐。

而惡意搗亂的蠻族使節被秘密扣留,北大營輪班巡邏,嚴陣以待。

可是此事的最終結果連方欽都沒料到——

他視為眼中釘的雁親王居然辭了官職,而隆安皇帝還准了!

方欽活到這把年紀,頭一次知道什麼叫做「世事難料」,當他處心積慮想對付雁親王的時候,人家好好的,自己卻差點搭進去,這回他完全是無心插柳,急著和王裹撇清關係,不惜站在了政敵一邊……結果竟陰差陽錯地如了願!

難怪古人說「帝王心術,神鬼不言」。

那天夜裡下了好大一場雪,侯府的梅花上結了一層晶瑩透明的霜,將顏色都凝在其中,好不俊秀。

歸人的馬車停在門口,八字開的侯門上汽燈被雪,依然盡忠職守地落下一小片明光,守門的鐵傀儡一聲長嘆後「嘎吱嘎吱」地轉過身去,蒸汽悄然飄散,府門大開。

顧昀跳下車,沖霍鄲擺擺手,自己掀開車簾道:「手給我。」

長庚拿銀刀划出來的傷口看著慘,其實並未傷筋動骨,就算陳輕絮不管他,以烏爾骨的體質也很快會結痂,早就狗屁事也沒有了。

不過面對顧昀,他沒事也會找事。

長庚裝模作樣地攀住顧昀的胳膊下車,順勢沒骨頭一般地撲上去,扒著顧昀肩膀手臂不放,那手勁大得甩都甩不下去,也不知什麼性質的傷能讓人功力如此大進。

顧昀知道他裝蒜,也知道他確實是受了委屈,沒忍心苛責,只是伸手在長庚後背上輕輕摑了一下,便攏過披風將人卷進來,三步並兩步地進門去了。

兩人裹著寒風進屋,將掛在窗口小籠里的鳥給凍醒了。

那鳥好夢正酣,被冷風吹得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頗有起床氣,張口便罵道:「混賬,凍死爹了……嘎……嘎嘎……吉祥如意!花好月圓!財源滾滾!心想事成!」

顧昀:「……」

他和這神鳥面面相覷了好一會,終於,那鳥羞愧地抬起一邊的翅膀,遮住了自己臉,彷彿也知道自己如今這奴顏婢膝的形象不光彩,沒臉見人了。

長庚在一邊悶笑起來,顧大將軍算是服了。

「臉都凍紅了,」顧昀在長庚下巴上摸了一把,「挨了一刀還沒了官職就那麼高興,嗯?快換衣服去。」

「無官一身輕。」長庚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轉身去換了一身乾爽的衣服,然後坐在窗邊,把那鳥抓過來捏在手心裡順毛,鳥被他撫摸得瑟瑟發抖,嚇的快死過去了,「哎,子熹,我如果真是胡格爾生的,那爹又是誰?」

顧昀:「別胡思亂想。」

長庚若無其事地笑道:「那個人肯定不是蠻人,否則當時就跟她一起走了,但又一定和蠻女關係匪淺,很可能參與策划了蠻妃潛逃一事,之後接管了蠻人在京城和宮禁里的勢力……直到京城被圍困的時候才露出馬腳來。」

他說的人是了痴大師,和沈易最早的猜測一樣。

當年被他親手射死的。

顧昀不怎麼在意地點評道:「你說東瀛人?東瀛人長不了你這麼高,不過將來你要真長成那烏鴉嘴老和尚的醜樣子,我就不要你了。」

長庚無聲地笑了起來。

顧昀:「我去叫人熬點薑湯,別著涼。」

長庚聞言一躍而起,一把將鳥塞回籠子里,回手扯過一張大黑布蓋上,不懷好意道:「驅寒不一定要喝那東西,我來!」

此時,剛被審過一輪的蠻人時節被押入里三層外三層的天牢。

被推進暗無天日之地的蠻族使者回了一次頭,正好和馬背上的沈易對視了一眼,那目光讓沈易心裡一緊。

蠻族使節沖他詭異地笑了一下,哼起了小調:「最潔凈的精靈,天風也要親吻她的裙角……」

他們久居草原,個個都有一副嘹亮曠遠的好嗓子,那男聲略顯低沉,回蕩在風雪中,別有一種野狼末路的悲壯傷懷,人走歌聲猶在逡巡。

沈易皺著眉聽了片刻,聽到了一股隨著年光而來的變遷味道。

紫流金安靜地燃燒在天牢附近巡邏的幾部重甲的金匣子里,從外面能看見一點紫色的光暈,蒸汽飄在冰天雪地里,轉眼寥寥散盡,草原、飛馬、原始的刀槍劍戟與吹箭長矛,都一併褪了色,凝固在重甲那鐵傀儡一般玄黑厚重的背影里。

沈易突然間有種感覺,像是一個時代就在他眼前走到了尾聲。

不過他只感慨了一小會,很快回過神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如果顧昀的推測是對的,那麼十八部落內部很可能已經有了分歧,這種戰機決不能錯過,北方很可能立刻要起戰事。

就在沈易在天牢外轉了一圈,準備走人的時候,突然一道白影從不遠處閃過,快得讓人覺得是自己眼花了。倘若不是沈易多年在戰場上磨礪出的敏銳直覺,他幾乎察覺不到。

沈易沖附近幾個無知無覺的衛兵打了個手勢,率先拎起自己的割風刃進了天牢。他越走越心驚,那地上居然連一個腳印都沒有,空曠的天牢里靜悄悄的,而兩個看大門的牢頭一坐一站,木然不動,仔細一看,居然已經悄無聲息地暈過去了。

突然,沈易腦後突然傳來一陣微風,他本能地往前一撲,伸手抽出了後背割風刃,往後一揮——揮了個空。

耳邊「叮」一聲輕響,割風刃碰到了某種特別輕的東西,沈易頭也不回地往前撲去,到了角落裡往上一躥,雙腳在牆上借力,整個人翻轉過來,一把帶住了潛入人的衣角,他順勢往下一拉,那人臉上的面紗猝不及防地被拽了下來,居然是陳輕絮。

沈易:「……」

他基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落地的,傻乎乎地張開嘴,差點把自己的腳給崴了。

下一刻,一側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北大營的衛兵們跟了進來,沈易回過神來,飛快地沖陳輕絮搖搖頭,將她往背光的角落裡一推,繼而若無其事地收起割風刃,轉身踱了出去。

衛兵:「沈將軍,怎麼了?」

沈易淡淡地說道:「沒什麼,我一時看錯了,那蠻人手段詭譎,告訴兄弟們都警醒一點。」

眾衛兵不疑有他,迅速編成幾隊,各自散去其他地方巡邏。

沈易在原地鎮定地站了片刻,連著深吸了幾口氣,心快要跳出來。

好半晌,他悄悄將手上第二茬冷汗抹去,轉向陳輕絮的藏身之處:「陳姑娘怎麼會在這?」

陳輕絮是來見蠻族使節的,一點烏爾骨的線索她都不想放過,來之前跟長庚打過了招呼,長庚本想讓她托軍中人幫忙,但是陳輕絮自己考慮了一下,認為自己不打算劫囚,只是趁夜混進天牢轉一圈,問題應該不大,烏爾骨的事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實在沒料到自己會被逮住,還是被認識的人逮住,當下有幾分尷尬地拱手道:「多謝將軍手下留情,我來天牢是想跟蠻族使節確定幾件事——沈將軍可以看這個。」

說著,她從懷中取出長庚的一封手書,上面蓋了顧昀的私印,這是雁王借顧昀之勢開給她的後門,陳輕絮一開始沒打算走,此時才暗自慶幸,還好有這麼個東西,不然真要說不清楚了。

那封信她一直放在懷中,還帶著一點餘溫,沈易接過去的時候手都在哆嗦,做夢似的看了一遍,那可真是字字都如過眼雲煙,一個墨點都能進入他燒糊的腦子。

沈易在窄小的耳室中和陳輕絮共處一室,愣是不敢抬頭看人。

陳輕絮見他半晌不言語,便提醒道:「上面有顧侯爺的私印。」

沈易如夢方醒:「啊……哦,是,那你小心點,唔……請進。」

陳輕絮鬆了口氣,往天牢里走去,走了幾步,發現沈易並未跟上,便又道:「將軍若是不放心,可以一起過來。」

沈易惜字如金地一點頭:「嗯,打擾。」

說完,他就只是默默地跟在離陳輕絮五步遠的地方,大氣也不出,比沒有生命的鐵傀儡還消停。天牢里黑黢黢的,陳輕絮也看不見沈易臉紅成猴屁股的衰樣,心裡還在詫異——不都說物以類聚么?怎麼安定侯身邊還有這麼正經古板的人?

兩人相對無話地一路走到了蠻族使節的單間前,沈易終於開了尊口,數著字數說道:「此人名哧庫猶,是狼王加萊的心腹。」

他詐屍似的突然出聲,陳輕絮嚇了一跳,指尖頓時銀光一閃,險些把兇器拿出來。沈易當然看見了,懊惱地閉了嘴,更不敢吭聲了。

這時,還是敵人解救了快要順著天牢的牆縫鑽進去的沈將軍,那單間里的哧庫猶聽見他的介紹,悠悠地接了話:「別人都道我是狼王身邊的叛徒,這位將軍倒是慧眼如炬。」

沈易一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