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歸人不倦 第105章 藏弓

長庚沉默了一會,神色有些黯淡下去,有意無意的來回摩挲著顧昀手背上略顯突兀的指關節,而後嘆道:「這我沒法應對,人是無法為自己的出身自證的。」

何況他從小就沒有認同過自己的身份,哪怕成了權傾天下的雁親王。

長庚覺得自己能撐得開天地,但說不清爹娘是誰——事到如今,他有顧昀,也不太想追究自己的來龍去脈。

可惜他不想追究,不代表別人也能放過他。

陳輕絮替他止了血,三下五除二地包紮好了長庚的傷口,又給他開了一副安神靜心的葯,沒有插話,也沒有表露出什麼情緒,心裡卻突然湧起一腔難以言說的悲憤。

因為烏爾骨的緣故,陳輕絮當年是反對將臨淵木牌交給雁王的,可惜她一個人反對沒什麼用,於是這麼長時間以來,她只好盡自己所能看好長庚,同時將他所作所為全收進眼裡——從京城修復至今,雁王一點一點將這個千瘡百孔的朝堂重新凝聚起來,他四方奔波,甚至身陷亂黨,幾乎殞身其中,他不惜出手觸動無人敢碰的利益,為此隻身扛起整個朝堂的明槍暗箭。

這些千秋不世之功,難道幾句語焉不詳的出身就能一筆勾銷嗎?

就算他真的不是先帝之子,難道烽火票、運河辦、乃至於江北十萬安居樂業的流民——就都等於不存在了嗎?

陳輕絮闖蕩江湖多年,並不天真,道理她都心知肚明,只是偶爾還是會有那麼剎那的光景,會被此間世道人心迎面凍得打個激靈。

「對了,陳姑娘。」長庚的話音將她的注意力拉回來。

陳輕絮眨眨眼:「什麼?」

長庚:「要是皇上問起來,恐怕還要勞煩你幫我遮掩一二。」

陳輕絮忙收斂心神,點點頭。

顧昀捏了捏自己的鼻樑站起來:「行吧,你們商量——方才被你氣糊塗了,我現在實在不便在這久陪,好歹得過去看看。」

長庚「哦」了一聲,戀戀不捨地放開他的手,眼巴巴地看著顧昀,一捉到了顧昀回視的目光,他立刻抓住機會,毫不吝惜地奉上了一個又燦爛又討好的笑容。

顧昀剛開始不買賬,面無表情道:「笑什麼?」

長庚笑容不收,連綿不斷地對他施放,倘若他有根尾巴,大概已經要給搖得禿毛了。過了一會,顧昀終於綳不住臉了,無奈地伸手拍了拍他的額頭,笑罵道:「混賬。」

這才撂下一臉春色的雁王和一臉菜色的陳姑娘走了。

借調入京的北大營將蠻族人一窩端了,各自隔離開押入天牢,分別候審,這中間,有個鬼鬼祟祟的內侍想趁亂離宮,被巡邏的御林軍抓了回來,陳輕絮的葯童毫不費力地指認出,這就是假傳聖旨騙雁王入宮宴的人。

那宮人不過是個跑腿的小人物,還沒等開審,已經先被這陣仗嚇得崩潰了,口中直言嚷嚷道:「皇……皇上明鑒,諸位大人明鑒,奴婢沒有假傳聖旨,奴婢確實一五一十地傳了皇上口諭,是雁王殿下自己要進宮面聖的……」

話還沒說完,江充便一擺手讓人將陳大夫的葯童宣了上來,那小葯童年紀雖不大,已經非常有陳家特色,見了這許多大人物,一點也不慌張,還有過耳不忘之能,將內侍與雁王的對話一字不漏地重複了一遍。

一幫人精哪有聽不懂的道理?

李豐還沒來得及發火,方欽已經怒不可遏地率先沖那內侍發難道:「這番說辭誰指使你的?」

那內侍也有幾分急智,立刻避重就輕地答道:「是王國舅!王國舅素日經常指點奴婢們伺候聖人之道,國舅爺說……說……這種時候,皇上既然問起了王爺,就是想召他進宮的意思,讓奴婢機靈一點,把話帶到……」

李豐轉了轉手上的扳指,冷笑道:「朕還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意思了。」

王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遍尋不到那老太醫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恐怕是被方欽拋出來了,方欽那人面慈心狠,情分與道義一概不講,說翻臉就翻臉,他早就應該知道——原來姓方的與那呂常好得穿一條褲子,不是也說出賣就出賣,說捅刀就捅刀?

那內侍大呼小叫地喊冤,喊了沒幾聲就被人堵了嘴拖到一邊,方欽在一邊道:「皇上,王大人乃是當朝國舅,臣萬萬不相信他能做出裡通外國的事,還請皇上明察,一定要還國舅爺一個清白。」

王裹:「……」

王國舅涌到嘴邊的「冤枉」被方欽一句話全給堵了回去,他原本想著大聲喊冤分辨,賭皇上對他這個舅舅還有情分,或是不想將老臣趕盡殺絕,能網開一面地放他一馬。

這事往大了說,那是假傳聖旨、欺君大罪,但倘若隆安皇帝自己不想追究,那也能說是王國舅歲數大了老糊塗,聖旨聽岔了,又多嘴啰嗦,弄出了一場誤會而已。

可方欽實在太狠毒了,他這麼一開口,李豐即便想袒護王裹也不成了——那就是承認國舅確實有問題——倘若王裹確實清白,那他十分歡迎「徹查」,問題他並不怎麼清白!

蠻人會替他隱瞞嗎?沒來得及轉移的禮會替他隱瞞嗎?那些吃裡扒外的太監們會替他隱瞞嗎?

王裹當下將心一橫——為今之計,除了將水攪得越來越渾,他已經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了。

「老臣罪該萬死,」王裹朗聲道,「當時一時想見雁王心切,確實歪曲了皇上的意思。」

李豐微微眯起眼:「朕倒不知道雁王什麼時候也成奇珍了,平日里在朝中抬頭不見低頭見,也未見國舅對他多麼熱絡,怎麼他告假兩天,國舅還相思難耐了不成?」

王裹惡向膽邊生,以頭觸地,兩頰緊繃:「皇上容稟,此時說來話長,別有內情,那是臣前幾日造訪方大人別院,酒醉在園中迷路,無意中見了一個人,當時只覺眼熟,之後才想起此人老臣早年見過——那時連皇上年紀都還小,他是太醫院最紅的太醫,與當年的北蠻皇貴妃關係甚篤,後來因蠻妃失蹤一事受了牽連,畏罪潛逃……」

方欽心裡冷笑一聲,臉上卻故作惶惑道:「王國舅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下官別院中窩藏欽犯?皇上,這分明是無稽之談!」

李豐冷淡地看著他們。

王裹充耳不聞,繼續道:「臣當時只覺得驚詫,交談中次才知道,那老太醫因兒子惹上官司一事,特意輾轉求到了方大人門下。」

方欽:「胡說八道,我怎會徇私枉法!」

王裹冷笑道:「方大人自然不為所動,但是那老太醫以蠻女秀郡主當年離宮時身懷有孕的秘密作為交換,可就說不定了!老臣知道以方大人的機敏,此時什麼老太醫與他那一家人想必都已經處理了,死無對證——但是皇上,當年秀郡主在雁回勾結加萊熒惑進犯我邊境的事在場諸位都清楚,有些將軍甚至親歷過,真相怎樣,我或許無從分說,那群蠻人必定有數,一審就知道老臣說的是真是假!」

這幾乎是當庭直言雁王血統有問題了,李豐緩緩地抽了口氣。

方欽心道:「王裹這老東西瘋了嗎?寧可把自己搭進去也要把我咬下水!」

當下大聲道:「蠻人詭計多端,巴不得我大梁永無寧日,皇上豈能相信他們的鬼話?倒是國舅爺你,竟真的與蠻人私下有染!」

王裹也是豁出去了,一個個響頭磕得宛如二踢腳上天,應和著滿京城大街小巷裡稀里嘩啦的爆竹,想必光靠聲勢,也能讓那年獸有來無回。

「老臣一片忠心天地可表,可是皇室血脈不容混淆,」王裹大聲道,「老臣心存疑竇,片刻難忍,這才出此下策,讓雁王殿下進宮走一趟……」

「以便從蠻人那抓出雁王殿下非先帝親生的佐證嗎?」方欽打斷他,「那麼說王大人還是憂心社稷!皇上,敢情雁王殿下是蠻人為了混淆皇室血脈而安插進宮室的姦細,那安定侯奉先帝之命從雁回小鎮接回來的,也是個魚目混珠的假皇子了?您不如召顧大帥與沈將軍來問個究竟,看看我朝這二位名將安的都是什麼心!」

方欽彷彿掐算好了,話音沒落,外面就有內侍來報,安定侯來了。

李豐面沉似水:「傳。」

顧昀在殿外正好聽見了方欽那番話,進來也沒客氣,跪下單刀直入道:「回皇上,臣等當年奉先帝之命找尋四殿下,面貌體征與年紀、所持信物等全都稟過先帝,經他老人家認可方才領回來的,人也是先帝親口認下的。而且臣記得皇上同臣說過,雁王殿下年幼時過得很不好,飽受養母虐待,想來那蠻女待他也沒什麼真心,不過是不捨得親姐血脈才勉強拉扯——虎毒不食子,若雁王殿下真是出於她腹中,請問天底下有哪個當親娘的這樣對待自己的骨肉?」

顧昀一開口就能糊人一臉,方欽的嘴角抽筋似的笑了一下。

只聽顧昀一口氣說完,又轉向王裹道:「臣還有一件事想請教王大人,混淆皇室血脈對我有什麼好處?說句不好聽的,玄鐵營在西北這麼多年,我要是真和蠻人有什麼眉來眼去,西北大門早就破開十萬八千次了——倒是國舅爺,您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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