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歸人不倦 第090章 真假

兩江沿岸一場大雨下去,並沒有北方那種雨過天晴的碧空如洗,反而越發的悶熱起來。

江北駐軍本是一支真真正正的雜牌軍,在鍾老將軍手下不過一年多,已經很有樣子了,倘若顧昀他們闖入的敵軍陣營也有這樣的素質,大概也沒那麼容易被他們鬧個天翻地覆。

顧昀與鍾蟬牽馬並肩而行,誰都沒有穿甲胄,誰也不嫌誰走得慢。

「我這些年一直沒怎麼閑下來過,」顧昀道,「上次和師父聊天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安定侯私下叫師父,鍾蟬也沒客氣,面不改色地就生受了,回道:「小侯爺越發沉穩了,要是老侯爺還活著,看見您有今日成就,大概也能……」

顧昀接道:「打死我了。」

鍾蟬一愣,刀刻似的臉上露出了一點吝嗇的笑容:「無需妄自菲薄。」

江風自南而來,空中微微含著一點水汽,讓人覺得周遭濕漉漉的,顧昀拂開未束的頭髮,一言不發地望向南岸方向,想起親眼目睹的荒村與白骨,臉上的笑容漸漸黯淡。

鍾蟬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伸手拍了拍顧昀的肩頭:「氣數一事難以概述,莫要說我等凡人,便是聖人也難以逆世而行,我倚老賣老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為今之計,莫說是老侯爺,就算是你那外祖武帝在世,也未必有什麼益處,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問心無愧就是。」

顧昀愣了愣,他這老師,真的是熟讀兵書、文武雙全,當年教他的時候,也是真的不近人情,不料這些年浪跡江湖,整個人也跟著曠達了不少。

鍾蟬:「陸上打仗咱們不怕,主要水軍還差一口氣——你看那西洋人,要麼走海路,要麼臨江,他們也知道這一點,這些日子怎麼打水戰,我有些心得,還不太成熟,這幾天你也不走,有空咱們好好合計合計。」

顧昀一點頭:「我知道,咱們的海蛟也不行,這回正好繳了一台西洋蛟,回頭讓葛晨帶回京,看看靈樞院有什麼想法。」

鍾蟬嘆道:「兵可以訓,戰備與紫流金,老朽就真的愛莫能助了,只能靠你們這些年輕人盡量周旋。」

顧昀眉目一動,隱約知道鍾老將軍想和他說誰。

果然,下一刻,鍾蟬道:「雁王少年時在我身邊待了幾年。」

顧昀:「是,我知道,叨擾師父了。」

鍾蟬:「那你知道臨淵木牌在他手上嗎?」

顧昀頓了頓,想說「不知道」,又覺得有點虧心,只好實話實說道:「他沒跟我提過,不過大概也有些猜測……想來要不是臨淵閣,杜財神等人也那麼順當地支持他。」

鍾蟬「唔」了一聲,又道:「雁王少年時,少有年少之人的驕矜,為人自持冷靜,性情有些執拗,但並非一味自憐自賞之人,知道好賴,懂得仁義為先——比你小時候強得多。」

顧昀:「……」

鍾蟬瞥了他一眼,眯起眼睛,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一縱即逝:「但我這麼看著,少年人不輕狂,有時並不能算是一件好事,他早熟得有悖人性,必是幼年時受苦太多之過——蠻人巫女的事,我也聽陳家的丫頭說了,你打算怎麼辦?」

顧昀沒有很快回答,沉吟了片刻。

鍾蟬道:「烏爾骨纏身,並非他個人意志,我有時候想著,我對他諸多疑慮,其實也並不公平,倘若他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尋常人,無論如何我不該說什麼,可他不是,他身上連著國祚——子熹,如今朝中一個雁王,牽一髮而動全身,離不開他,也不能全依靠他,你明白嗎?」

顧昀大概聽明白了鍾老將軍的言外之意——自己留一手,不要讓雁王權力太大,必要的時候想方設法以軍方之力挾制他,當退則退。

但顧昀沒有接這話,只說道:「我會看著他的,師父您放心。」

鍾蟬一皺眉:「我知道他從小跟著你長大,情義深厚,但你能看著他多久?陳家這一代家主是那個丫頭,才這一點年紀,十年八年之內,不見得能指望上她,雁王的神智能撐得下那麼久嗎?」

「我活一天,就保他清醒一天,」顧昀道,「即便有一天他真的失控,我也對付得了,數萬玄鐵營還在西北守著國門的,不會讓他亂來。」

鍾蟬微微一愣,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聽出了顧昀話音里的別樣意味。

就在他們兩人在背後瞎擔心的時候,長庚與徐令帶著顧昀撥給他們的二十個親衛來到了江北揚州,他們一行人扮作流民實在強人所難,便扮做商人,只說是杜財神麾下臨安府一處當鋪分號的掌柜,因為打仗被迫遷移至江北,一直沒什麼事做,這回商會向皇上請命沿運河建廠安頓流民,雖然朝廷尚未批複,但估摸著有譜,於是令其北上做前期的考察。

那臨安當鋪的名字,掌柜身份年齡正好與長庚對得上,杜萬全那邊早安排好了,就算有心人去查,也查不出什麼破綻,故事編得天衣無縫,大搖大擺地來到了揚州。

無論如何,杜財神如今是舉國上下的財神爺,被長庚刻意一捧,大商會上一封摺子能直達軍機處,儼然是一副大皇商的氣派,比地方小官強多了,杜財神的人,當地府衙官員於情於理得見一面——哪怕楊榮桂這個呂家人實際與杜萬全不對付,面上的功夫也需做到了,在飛檐閣設宴請了長庚他們一頓。

自從洋人入侵,舉國動蕩開始,年節時的宮宴都大大削減了,起鳶樓倒下至今沒能再站起來,徐令覺得自己好久沒見過這種紙醉金迷之地了。「飛檐閣」在此地素有令名,又給人叫做「小起鳶樓」,雖然沒有當年摘星台與雲夢大觀的恢弘,精巧奢靡卻儼然更勝一籌。

京城禁止尋歡作樂已經很久,此地卻天高皇帝遠,全然沒有人在意,飛檐閣樓上「咿咿呀呀」唱小曲的聲音隔著一條街都聽得見,進進出出都是紅男綠女。

徐令看得直咋舌,目瞪口呆地對長庚道:「王……掌柜的,貴府上有這等氣派嗎?」

長庚搖頭笑道:「哪裡,溫飽而已,我家那位有點錢都拿去補貼一幫孤兒寡母了,心裡沒個成算,我看他改天非要變賣祖宅不可。」

徐令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不是空置的雁王府,而是安定侯府,「補貼孤兒寡母」,約莫是死傷撫恤,前些年沒打仗的時候,國庫困難,皇上有意削減軍費開支,那一點撫恤金一再減少,還不知要跟戶部兵部扯多少次皮,那些人總是能拖就拖,能推諉就推諉,就這樣,仍然有要不出來的時候,安定侯親自來討倒是還好,然而顧昀不定幾年回京一次,總是鞭長莫及,想來少不得自己補貼。

太平時便這樣怠慢,如今打仗了,皇帝金口玉言一句「舉國上下所有物資以各地駐軍為先」,倒是又把人家擺出來了……想必過幾年倘若真的能收復失地,滿城未亡人還是得靠燈下補衣維持家用。

徐令心裡越發不知是什麼滋味。

長庚低聲對他說道:「一會咱們兩個窮光蛋恐怕要露怯,不要緊,他們就是為了讓咱們露怯看笑話,我也準備了一場笑話等著看呢。」

徐令此時決定唯雁王馬首是瞻,聞言二話也沒有,滿腔肅清社稷的雄心壯志地跟著長庚進去了。

這頓宴請是以楊榮桂的名義請的。

楊榮桂——也就是呂侍郎那姐夫,名為兩江總督,聽著是十分威風,其實在此非常時期,權力並不大,首先江南全不歸他管,江北駐軍單獨自治,淮南一代大部分也不歸他管,所轄地區不過就是揚州府附近的一點地方,倉促提上來,是想用高配的封疆大吏打理協調好四方流民,穩定前線後方,倘若得力,將來收復失地,依著楊榮桂的功勞,八大總督之一必然是能長長久久、真真正正地做下去的。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楊榮桂自上任伊始就對江北現狀多有不滿,屢次酒醉後與心腹抱怨說自己頂著總督之名,實則不過區區一府尹云云。

然而楊總督縱然眼下滿頭包,傲慢依然之氣不減,加上背後是呂家,天生與杜萬全支持的朝中新貴不對付,自然不會親自來見幾個商賈,只派了揚州府幾個閑得油嘴滑舌的芝麻官作陪,席間揚州府尹紆尊降貴地露了一面,坐了不到一屁時,說了些空話,還沒等說完,一個隨從進門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揚州府尹鄭坤突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就走了。

徐令化名張大福,他天生臉白,一喝酒就上臉,顯得格外憨厚,硬生生裝出了幾分醉意,有意無意地打聽道:「哎,酒不過三巡,鄭大人怎麼走了?」

旁邊有人笑道:「張兄有所不知,本來楊總督也是要親自來相見的,可你們這趟來趕得不巧了,聽說那位……」

他頗為輕佻地伸手比划了個大雁扇翅膀的動作,小聲道:「正好今日剛到揚州府,楊總督帶著一幫大人們親自去接了。」

徐令以為自己理解錯了,震驚道:「誰?」

「怎麼,張兄不知道嗎?」陪客的喝多了,舌頭也不大利索,喋喋不休道,「雁王,雁親王,那可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這點破事我真不願意提,前一陣子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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