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驟雨不歇 第087章 書生

徐大人以前和所有人一樣,來之前對代表玄鐵營的安定侯有種毫無理智的信任,彷彿只要有顧昀的地方,龍潭虎穴都能去闖一闖,天塌下來有他去扛……當然,這種信任眼下破滅了。

徐副督察使的小白臉上一片鐵青,尚且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問道:「大帥……難道此番過江也是您有意為之?」

「怎麼可能?」顧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唉,我早就跟奉函公說過了,這玩意肯定不靠譜,玄鷹能飛得快是因為到了天上可以依賴人力操控,他弄這麼大一坨東西,風平浪靜就算了,遇上點風雨就得歇,上戰場不是給人送菜嗎——你看,果然歇了。」

葛晨吐得翻江倒海,眼淚花哨道:「下官……回、回去一定跟奉函公說。」

徐令膽都快裂了,做不到像葛靈樞那麼樂觀,他感覺自己恐怕是回不去了。

好在還有個會說人話的,長庚轉過頭對徐副使笑道:「別聽他的,嚇唬你呢,此地一馬平川,目光所及之處看不見駐軍營帳,說明敵軍前鋒根本不在附近,今夜又是雷雨交加,爆炸聲和雷聲混在一起,他早算計好了,不會引來大批敵軍的,最多是警醒的巡防兵過來看看。」

顧昀一臉壞笑。

徐令近乎熱淚盈眶地看著雁親王,別的不說,他對雁王爺這臨危不變色的胸襟和膽氣是五體投地了,當下真心誠意道:「王爺睿智。」

「睿智什麼,」長庚一擺手,「從小被他變著花樣糊弄到這麼大,都有經驗了。」

徐令:「……」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雁王提到顧昀這三言兩語里有種異樣的親昵。

大雨夜裡埋伏在荒草地中滋味不怎麼好受,好在西洋巡防兵來得快,不過片刻,就有人罵罵咧咧地說著番邦話過來,地面傳來微微震顫的馬蹄聲,方才還嬉皮笑臉的顧昀忽然眉頭一皺,低聲道:「奇怪。」

徐令怕了他的一驚一乍,忙問道:「顧帥,什麼奇怪?」

「來人有……三、四、五……怎麼才這麼幾個人?」一側的雁王壓低聲音道,「西洋人的巡防未免也太兒戲了吧?」

「不知道,」顧昀搖搖頭,「先做掉再說——有人會他們那嘰里咕嚕的番邦話嗎?」

他話音剛落,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在雁王身上,長庚與這二十幾個一臉嗷嗷待哺的親衛們面面相覷片刻:「都看我幹什麼?」

葛晨震驚道:「王爺居然也不會說番邦話嗎?」

長庚莫名其妙:「……我是會說幾句蘇州俚語,可什麼時候會過番邦話?」

原來是這一年多以來,眾人或覺得他為人莫測,或覺得他心機深沉,或單純只是覺得他是個能人,總以為不管遇到什麼,他都應該有辦法,什麼應該會一點。

就在這時,一側的徐副使忽然道:「下官其實倒是懂一點。」

方才盯著雁王的目光集體轉移——還加上了雁王自己的份。

徐令乾咳了一聲,到底沒有露怯,說道:「不瞞王爺,當年王爺與顧帥守京城城門,百官追隨聖上行至城門下,下官也躋身其中,有感於書生之百無一用,然而六藝未通,上陣殺敵有心無力,便想著要下決心學一學那番邦話,倘若將來再戰,身不能入鋼甲,倘若能跟在眾將軍鞍前馬後,當個跑腿學話的,也算不枉此世托生七尺之軀。」

最後一句話近乎鏗鏘,其實這一行人中,除了徐副使,不是老江湖,就是玄鐵黑烏鴉,奸的奸,猾的猾,腳程奇快,會玩命也會殺人,一路驚險連著驚險,換成別人大概早就崩潰了,難為徐大人弱質一書生,懷揣顆為生民立命之心,竟一路跟著咬牙擔下來了。

風雨如晦,而天地間有一書生。

連顧昀都蹭了蹭自己的下巴,不好意思再逗他玩了。

「等會要勞煩徐大人了,」顧昀戲謔的眼神沉了下來,目光中似有寒鐵光,「來了!」

說著,一隊身著輕甲的西洋巡防兵便行至眼前。一人越眾而出,圍著雨水半晌沒撲滅的大火與殘骸轉了幾圈,嘰里咕嚕地說了句什麼。

徐令小聲道:「他說『下這麼大雨,本不該無端著火,這片區域中沒有外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片區域中沒有外人」是什麼意思?

顧昀方才一偏頭,另一個洋人士兵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燒完的殘骸,拿在手裡翻開片刻,忽然一蹦三尺高,嗷嗷地又說了句什麼。

徐令忙道:「他說『這上面有大梁人軍工廠的標誌,有大梁姦細混進來了』——顧帥,他們開始緊張了,我們被發現了嗎?」

木頭能燒焦,石頭與鐵皮卻不行,想來是靈樞院的標記叫人認出來了。

徐令:「顧帥,恐怕這些夷人會示警招……」

顧昀一隻手按在了腰間的割風刃上,偏頭看了長庚一眼,長庚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個能夾在鼻樑上的千里眼,手指輕輕一抹鏡片上的水珠,微微撥動了一下弓弦,彷彿是側耳確定了一下它是否受潮,而後在徐令瞠目結舌的注視下,緩緩地將那弓弦拉開了。

顧昀一擺手,二十幾個玄鐵營親衛飛快地從雜草從中穿過。

只見一個西洋巡邏兵從腰間解下了一根牛角狀的長號,深吸一口氣,正要湊到嘴邊鳴響示警,一支鐵箭驀地破空而來,分毫不差地自其左耳洞入,當場將此人的腦袋射成了一隻紅白相間的爛西瓜。

腦漿噴了他同夥一身,下一刻,幾道黑影暴起,迅雷似的撲到反應不及的西洋士兵面前,割風刃在空中發出此起彼伏的細碎鳴叫,切瓜砍菜一般,轉眼幾個人頭便落了地,剩下一個尚未來得及下馬,戰戰兢兢地舉起雙手,驚駭欲絕地望著雜草從中突然冒出來的殺手。

直到這時,徐令才倒出一口氣,木然地將他方才那句話說完:「……招來同夥。」

顧昀拍拍他的肩,誠懇地回道:「現在招不來了——扒光他,綁上帶走,此地不宜久留,先撤!」

兩個玄鐵親衛聞言十分光棍地挾持起那西洋兵,剝蒜皮似的將他卸甲搜身,剝了個乾淨,然後將那長得夾生白斬雞一般的西洋兵捆成了一團待宰的豬肉,塞住嘴,拎走了。

「我看那邊有個小村,借個地方審一審。」長庚邊走邊道,「一般這種臨江之地,戰亂時能跑的都跑了,家裡恐怕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十戶九空,等會見了人,也正好跟當地人問問淪陷之地是什麼情況,只是還得請徐大人先行,玄鐵營的弟兄們不說話不動也總是殺氣騰騰的,別讓他們嚇著老百姓。」

徐令忙道:「是,下官遵命。」

說著,他偷偷看了長庚一眼,雁王已經被雨水淋透了,一縷頭髮從鬢角掉下來,濕噠噠地滴著水,他分明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荒無人煙的野地泥塘中,臉上的神色似乎依然是不變的不以為意,身上背著他那甫一拉開就石破天驚的弓弦。

長庚無意中一抬頭,正好碰到徐令的目光,便和顏悅色地問道:「徐大人想跟我說什麼?」

徐令臉色幾變,終於還是將湧入嘴邊的話咽下去,只客客氣氣地搖搖頭。

一行人走進小村,見小村如鬼村一般,靜悄悄的,除了風雨聲與他們各自的腳步聲,什麼動靜都沒有,一扇扇破敗的柴扉半開半掩著,院里野草長了半堵牆高,入目處全是斷瓦頹桓,有家人門口還掛著一件小孩的豆綠肚兜,泥湯子亂滴,已而成了一塊破布。

村中最寬敞的便是宗祠,大院老遠就能看見,可供外人落腳。

葛晨從懷中摸出一支小火折大小的棒子,擰開蓋子以後,裡面便射出淡淡的微光,那祠堂裡頭頂磚瓦已經不全,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屋裡桌椅板凳倒得倒,壞得壞,只有牆角留下的幾匹破布,印著江南之地素色的印花,依稀還凝著舊日的三秋桂子之繁華。

徐令四下打量了祠堂內外一番,問道:「好像沒人,顧帥,當地人不會都跑光了吧?」

顧昀也略皺了皺眉,招來幾個親衛四下搜尋,俯身撿起牆角的印花布。

「我上次下江南的時候,正值春暖花開。」顧昀說道,「花團錦簇,暖風襲人,連造反的都不緊不慢,弄些裝滿了香凝的商船偷偷運送紫流金……」

他話沒說完,一個親兵就快步闖進來:「大帥,您快看看,祠堂後邊……後院那裡有……」

顧昀眉一揚:「有什麼?」

那名親兵神色閃爍片刻,避開顧昀的眼神,艱難地說道:「……村裡人。」

江南的小村蜿蜒婉約,村裡自有一條小河,兩側民房沿細流而居,潺潺不分南北東西,而今都破落了,那祠堂門口「忠孝節義」四塊石牌已經碎了一半,爛石頭滾進雜草堆里,徐令腳下不知踢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險些跳起來——竟是一塊死人的骸骨。

徐令:「這……這……」

說話間,雁王已經率先進了祠堂後院——只見整個院落中真祖宗牌位橫七豎八散落得到處都是,倒塌的神佛遺迹敗落蒙塵,而烏黑的石板之上,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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