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驟雨不歇 第081章 婚事

那點絲絲滲透的殺機一閃而逝,還沒等江充看個分明,長庚又若無其事地贊道:「方尚書確實有才,真乃治世之能臣。」

雁親王言語輕快,讚賞似乎也讚賞得實心實意,彷彿方才那一點說不出的殺機完全是江大人自己的臆想,只有「治世」二字用得十分微妙。

方欽的摺子直指隆安皇帝的心窩,他也不評論將流民歸入廠房是好是壞,只揪住紫流金監管安全問題不放,甚至把顧昀也拖出來說事——「數萬玄鐵營將士於前線浴血奮戰所得,若不能善用,豈不寒忠臣良將之心」?

顧昀約莫是不會太計較的,但李豐的逆鱗是妥妥地被戳中了,長庚勸奉函公在紫流金問題上讓步的時候說過,自那英明神武的武帝開始,紫流金之於帝王家,便彷彿是另一部傳國玉璽,何況景華園數代積累的皇家私庫一朝付之一炬,自那以後,李豐只會更沒有安全感。

後面,方欽還條分縷析地列舉了一長串紫流金售賣給私商可能造成的後果:比如開了這條口子,以後怎麼鑒別私商手裡的紫流金是從朝廷買的還是走私的?

倘若外來走私紫流金價格更低,那逐利的商人理所當然會打著特許的牌子走私,民間私藏、私售、私運紫流金一事本就屢禁不止,往後不是更管不了了?

再比如,要是不出意外,廠房產業總歸比凡人一輩子壽數長,就算朝廷只給這十三民間義商特許權,他們的子孫後代怎麼辦?

燒紫流金的地方往後只會越燒越多,否則必然難以為繼,那麼朝廷是要給他們子子孫孫都有特許權嗎?子孫分家怎麼辦?廠房被人買下來怎麼辦?倘若紫流金的特許權也能買賣,那麼將來歹人要私囤鋼甲火機謀反,不也太方便了嗎?

但如果這種特許權只是一鎚子買賣,對人不對廠,那以後這十三個懷揣特許權的人死了,廠房一散,不還是要流民橫行嗎?

眼下這一代流民知道造成他們流離失所的是外敵,是朝廷管他們飯吃、給他們安排去處,但幾十年後的再出流民,他們會怎麼想?他們只會覺得是強制收回特許權的朝廷砸了他們的飯碗,這樣一來,豈不是解一時危局,埋下無窮禍患嗎?

此外還有種種顧慮,不一而足,方欽最後用文雅的措辭總結:綜上所述,鼓動將紫流金販售給私商的人,要麼頭腦簡單,根本是顧頭不顧腚,只看眼前不想想將來怎麼收場,要麼根本就是根攪屎棍子,渾水摸魚,不知安得什麼居心。

方尚書才高八斗,長長的一封摺子,字字句句往隆安皇帝心上戳。

「倘若這摺子按著常規途徑,先送到軍機處,我們還有能力攔一攔,」江充嘆道,「可是……唉,王爺,方家在朝中畢竟根基深厚啊。」

長庚突然無聲地笑起來。

江充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只見雁親王慢條斯理地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道:「方大人說得乃是當務之急的時政,並非歌功頌德的廢話,其言又句句在理,並無不妥之處,就算送到軍機處,我們又有什麼理由攔下?寒石,你那句話妥當嗎?當軍機處是什麼地方,專門欺上媚下、弄權舞弊用的么?」

他語氣雖然溫和,但話說得已經說得極重,江充悚然一驚:「王爺……」

長庚神色微斂,淡淡地打斷他道:「今日這話自你口出,自我耳入,不會傳到第三個人那裡,姑且就算了,但我不希望在軍機處里再聽見類似的話。」

江充忙正色應道:「是,下官失言了。」

長庚的神色溫和下來,睜眼說瞎話道:「我這個人經驗有限,遇上事城府與涵養都不足,拿你當自己人,嘴裡也沒個把門的,話說得輕了重了的,寒石兄別太往心裡去。」

江充連聲道「不敢」。他被雁王一手提拔,別人都以為他是雁王心腹,但他自己卻越發覺得看不透這位知遇之恩深重的上司。

以方家為首的勢力不會坐看朝中新貴借著國家缺錢的機會上位,必定會不遺餘力地打壓,這是肯定的。

別人或許不清楚,但江充心知肚明,這些所謂「新貴」恰恰是雁親王一手扶植的——從改革吏治……甚至更早,發行烽火票開始,這件事就已經在鋪墊了。

倘若他這漫長的鋪墊是為了布一個局,那麼最後指向何方?

雁王殿下真的只是大公無私,所做種種都為了緩解國家一時危局嗎?他真像自己一直表現出來的那樣無欲無求,只待外敵一退,便會立刻掛印回家當吃個皇糧的閑散王爺嗎?

要真是那樣,他有什麼必要殫精竭慮地鋪這麼大一張攤子?

但倘若雁王只是用這一場彌天大謊欺遍世人,心裡另有所圖……他又能圖什麼?

他是當今皇上唯一一個還活著的親兄弟,也是大梁唯一一位親王殿下,若想再進一步,也就只有……那個位置了。

但這也完全說不通,雁王要真的有意皇位,當年隆安皇帝親口傳旨讓他繼位的時候,他為何要抗旨?

退一步說,就算他當時推拒,後來又起意,那他何苦以親王之尊得罪一干朝中重臣?正常的難道不是出手拉攏嗎?

江充一頭霧水,頗為小心地問道:「可是殿下,就連下官看完這封摺子,都對私商設廠一事充滿疑慮,何況皇上?但若此事當真不成,那麼且不說朝廷該如何安撫杜公他們這些於國有功之人,眾多流民又該如何安頓呢?」

「這你就想岔了,」長庚意味深長地笑道,「皇上看完以後只會對私商買賣紫流金一事充滿疑慮,既然方大人已經說得這麼清楚了,私商買賣紫流金不可行,我們不如想想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不就兩全其美了嗎?」

江充倏地一愣。

長庚:「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列位稍微早點到,軍機處在朝會之前先議一議此事,別讓我皇兄失望。」

江充應了一聲,起身告辭——有那麼一瞬間,他從雁王平心靜氣的字裡行間聽出了某種說不出的篤定——好像他早已經料到了方欽這封摺子,也早已經想好了下一步應該如何應對。

但……既然有解決方案,為何一開始不提出來,非要繞這個彎子呢?

這樣除了提前激化烽火票新貴與世家門閥之間的矛盾,還有什麼用?

「哦,對了,寒石。」長庚叫住他。

心事重重的江充回過神來,以為他有什麼要緊事,忙洗耳恭聽。

長庚:「順便叫他們給我炸二斤鹽酥小黃魚包好,我一會帶回去,多謝!」

江大人腳下一滑,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

而此時,被隆安皇帝留下的顧昀也才堪堪趕著宮門落鎖之前離開。

四方戰備調配要經安定侯看過才能上報軍機處轉呈皇帝報批,本來最新的紫流金調配方案在大朝會後就要交給顧昀,誰知皇上一留便將他留到了這個點鐘,沈易只好一直等到了夜幕將臨,正百無聊賴地打哈欠時,才看見顧昀慢吞吞地往外走來。

「怎麼這麼半天?」沈易迎上去,「我還以為你又因為什麼和皇上吵起來了。」

顧昀接過他手中準備上呈的摺子,隨手翻了翻:「等我拿回去看——有什麼好吵的,都這把年紀了。」

沈易:「……」

他一臉震驚地看著顧昀,舌頭打結道:「這……這把年紀?大帥,你沒事吧?皇上到底跟你說什麼了?」

居然把一天到晚臭美的「西北一枝花」說成了「這把年紀」!

顧昀惆悵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肩頭,小太子趴在他肩上流的哈喇子還沒幹。

人要是光棍的時間長了,就總是容易覺得自己還青春年少,不料一不小心已經成了「叔公」輩,這才恍然想起來,要以自己這歲數,倘若換成個壽數短的,大概半輩子都過去了。

「沒什麼。」顧昀邊走邊心不在焉地說道,「可能被大朝會吵得氣悶了,跟我說了幾句喪氣話……皇上那個人,從小愛爭強好勝,幹什麼都非得壓過別人一頭,剛登基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泰山封禪之事的,這些年弄成這樣,他……唉,也不容易。」

沈易背負雙手,默默地聽著,每次牽扯到這些皇家爛事,他都覺得十分心累,以那已經進了皇陵的元和先帝為首,一個比一個反覆無常,三天好了,便讓你榮寵無雙、恨不能權傾天下,兩天惱了,轉眼讓你變成個階下囚,弄不好小命都不知吊在誰的刀鋒上。

就說元和先帝,要是早能快刀斬亂麻,現在顧昀再投胎都差不多能娶媳婦了,偏偏那位又想除掉顧家,又幾次三番不忍下手,像個狠心端了虎窩的獵人,干都幹了,偏不捨得殺那幼虎,非得抱回家當貓養,殺得情真意切,寵得也情真意切,結果養出了顧昀這麼一個情義深重的「禍根」,真不知是成是敗。

沈易嘆道:「咱們在外面打仗的不知道朝中難處,回來才曉得雁王殿下這一年多真是不容易。你猜怎樣,我爹昨天還在跟我念叨,說我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本來我家雖不是什麼名門望族,卻也是世代科舉,正經八百都食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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