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驟雨不歇 第068章 毒傷

顧昀端坐馬背,問道:「還在嗎?」

沈易應聲抬起千里眼,回頭看了一眼:「在。」

顧昀離京那日景明天清,是個難得的十里艷陽天,隆安皇帝率文武百官相送,送到了城關,一路目送兵馬瀟瀟遠去,方才散了,只剩下一個雁王殿下沒有走。

他隻身登上坍塌的城門上碩果僅存的一座瞭望塔,一動不動地望著玄鐵將軍的背影,大有要站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顧昀沒有回頭,只對沈易說道:「都走出多老遠了?千里眼也該看不清了,你少瞎說。」

沈易怒道:「嫌我眼瘸你自己看,一次一次地支使我,弄得別人還得以為我跟王爺有什麼不清不楚的呢。」

顧昀早準備好了滿嘴的借口:「你讓人釘一身鋼板試試看還能不能回頭,廢話恁多。」

沈易冷笑一聲,懶得拆穿他。

「我至於嗎?」顧昀頓了頓,又欲蓋彌彰地自問自答道,「別以你那雞毛蒜皮的老媽子心度我能容百蛟的大將之腹。」

有道是傷筋動骨一百天,顧昀被從死人堆里刨出來,連死再活,統共也不過大半個月的光景,別說是個人,就算鋼甲壞成那樣,等閑都沒那麼容易修好,顧昀請命去西北的時候,雁王當庭就急了,差點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跟他吵起來。

連李豐那「不給牛吃草,專讓牛幹活」的破皇帝都有點過意不去。

可是這時候必須有個人重整玄鐵營。

西洋人圍京不成,半死不活地佔著長江以南,必定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照應他們那幫寒酸窮鬼盟友,西北一線現在有亂七八糟的西域聯軍,有北蠻十八部落,本來就不能算是鐵板一塊,若能扭轉西北戰局,解決眼下最迫在眉睫的紫流金問題,那麼把洋人打回老家去也是時間問題。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顧昀非得親自去不可。

最後依然是陳輕絮出面解決了這個問題,她異想天開地用了一種特殊的鋼板,讓靈樞院趕製出來,能嚴絲合縫地扣在人身上,將顧昀沒來得及長好的骨頭固定住,這樣便給他做了一套人造的鋼筋鐵骨。

雖然穿上以後滋味實在不怎麼樣,但好歹能保證他看起來依然來去如風。

沈易嘆道:「我說大帥啊,快把你那天大的心收一收吧,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顧昀專心致志地在胸口放舟,給他裝聾作啞。

沈易見此人又耍這手賴,立刻應對有道地深吸一口氣,「嗷」一嗓子提高了聲調,吼道:「我說大帥,雁……嘿!」

顧昀回手給了他一鞭子,沈易險險地用割風刃架在面前,一雙眼瞪著了鬥雞眼,不住地拍著自己的胸口道:「好險好險,差點破相——唉,大帥,好話說兩句你就惱羞成怒,我看那了痴大師雖然是個東瀛姦細,但是放的檀香屁也不是全無道理,我看你也是命硬,紅鸞星讓你克得飛都飛不動,好不容易蹦起來一回,撞來的都是爛桃花。」

顧昀:「……」

沈易砸吧了一下嘴,感覺顧昀這脖子可能確實不大方便扭動,不然早就撲過來了揍他了。

顧昀收回馬鞭,沉默片刻,搖頭道:「差點亡國,還能怎麼辦,過一天是一天吧,不定哪天就馬革裹屍了,想那麼多做什麼?」

沈易聞言皺了皺眉,他是了解顧昀的,倘若顧昀真的一點那個意思都沒有,早就直說出來了,萬萬不會有一點含糊,眼下聽他這個意思,與其說是舉棋不定,不如說他心裡已經有了偏向,只是因為有什麼顧慮,才暫且「留中不發」。

沈易:「慢著,子熹,你不會……」

顧昀:「不說這個。」

沈易:「那可是你兒子!」

顧昀:「還用你廢話嗎!」

沈易一臉驚駭,顧昀煩躁地別開眼。

不見這老媽子的時候怪想念的,一見他就覺得好煩,顧昀乾脆一夾馬腹,從沈易身邊飛奔而出,從懷中摸出了一根白玉的小笛子,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除了不用奏樂自己會響的東西,什麼樂器到顧昀手裡也發不出好音來,被鋼板夾成半個鋼甲人的顧昀氣息不足,聲音有點抖,按孔也按得信馬由韁,調子繞著大梁全境跑了一圈,本來有點逗。

可此時,那笛聲被卷在風裡,裹了一身西出陽關的嘆息,居然歪打正著地帶上了說不出的蒼涼,讓人聽完一點也笑不出了。

顧昀的腰背被陳氏鋼板夾得筆直,像一根永遠也不會倒的樑柱,背後背著兩把各有殘疾的割風刃……沒有一把是他自己的。

隨軍的陳輕絮聽著背後由遠及近的笛聲,忽然心有所感,低聲道:「憑君莫話封侯事……」

「憑君莫話封侯事,」顧昀從她身邊飛掠而過,驢唇不對馬嘴地打岔道,「一片冰心在玉壺,哈哈哈。」

陳輕絮:「……」

被這麼一接話,她居然一時想不起來後半句是什麼了!

顧昀行軍如風,反正身邊帶著個聖手陳姑娘,一點也不怕把身上的鋼板顛散了,離京後一路北上,剛離開直隸境內,已經連著遭遇了兩波流民侵襲,都不成氣候,一擊即退,一觸即走,像幾條探頭探腦的野狗。

「剛離開京城沒多遠就盯上我們了。」沈易對顧昀道,「我跟他們交過手,狡猾,地頭也熟,發現打不過立刻就跑,過不了多久又跟上,討厭得很,當時我走到這裡的時候正聽說京城被圍困的消息,急行軍中實在被他們弄得很惱火。」

顧昀「唔」了一聲,將手中的千里眼遞給沈易:「狗頭軍師的恐怕還讀過幾天書。」

沈易:「怎麼?」

顧昀:「聽說過佯裝撤退的時候要『轍亂旗靡』才能引得對方上當追來,可惜小兵沒能領會精神,那旗杆是他們自己砍的,我剛才看見了。」

沈易:「……」

顧昀皺眉道:「這些人造反是圖什麼,知道嗎?日子過不下去了?」

「哪裡,」沈易冷笑道,「你把刁民想得也太好了,就算地里沒事做,良民大多會找些小買賣,或是學一門手藝,總不至於活不下去,這群流竄在中原蜀中兩地的流民本就是一些閑漢混混,被有心人組織起來,除了騷擾蔡將軍,就是專門做那打家劫舍的買賣,蔡將軍那邊一追他們就跑,稍微平靜點了還會回來。我聽說他們除了打家劫舍,還有條規矩,倘若誰家出了成年男人跟著他們造反,這家就不必再受這幫賊人侵襲,妻女姊妹也能得以保存,不必時時擔心被搶走。」

「……」顧昀道,「慢著,你這說法我聽著耳熟,這不跟大梁徭役制度一樣嗎?軍戶不繳稅。」

沈易忍無可忍道:「大帥,你到底是哪邊的?」

「好好,稍安勿躁,」顧昀道,「這麼一來當土匪的不是越來越多麼?不但『免稅』,有個隊伍跟著,還好歹能躲避戰亂,頭頭是誰?」

「聽人說是個看著挺嚇人的老土匪,幹這一行好多年了,一身刀疤,臉還被火燒過,自稱是一條『火龍』。」沈易嘆了口氣:「那你看怎麼辦,我們快馬加鞭辛苦兩天繞過這波暴民,直接去蔡玢西北援軍駐地嗎?」

顧昀背著手在原地溜達了片刻:「內憂外患交加,料理一點是一點,前有虎狼,後面不能有後顧之憂,擬一封摺子,上報軍機處,說我們要在此停留三五日。」

京城之圍解困後,李豐便當機立斷裁撤了尸位素餐的左右二相,之後又為了方便調度,效仿前朝官制,設立了「軍機處」統領六部,啟用了一批患難中見真章的文臣。

軍機處里常年半夜三更也燈火通明,江充推門進去的時候已是三更,汽燈如晝,雁親王卻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手裡還握著一根筆。

江充本不想驚動他,親自接過內侍懷裡抱著的摺子,揮退下人,自己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不過他畢竟是個文官,不怎麼會隱藏聲息,長庚還是被驚動了。只見平日里八面玲瓏的雁親王睜眼的一瞬間,眼底竟有紅痕閃過,好像一抹殺氣騰騰的凶光,驀地湧向面前的人。

江充反應未及,後脊梁骨上的冷汗一下就下來了,彷彿被猛獸的殺氣鎖住的兔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長袖颳倒了長庚的筆架,筆架頓時應聲而塌。

長庚這才清醒,瞬間就風捲殘雲地將方才的殺機收攏回去,站起來道:「不礙事,我來收拾。」

江充心驚膽戰地看向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累糊塗看錯了,小心翼翼地問道:「王爺方才是被夢魘住了嗎?」

「沒什麼。」長庚若無其事道,「壓住胸口的緣故……臉色不好看嚇著你了吧,我稍微有點起床氣,方才一時睡迷糊了,差點沒弄清自己在哪。」

他這麼說了,江充也不好再問,總覺得雁王殿下這起床氣的氣性有點太大了。

長庚將碰倒的筆架整理好,這才問道:「怎麼,寒石兄有什麼事嗎?」

江充回過神來,在他對面坐下:「為了王爺昨天朝會上說的向民間發『烽火票』的事,朝中雜音不小,一來朝廷向百姓借錢,此時前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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