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驟雨不歇 第066章 亂世

一時衝動容易,衝動完怎麼收場,那就是個問題了。

倘若沒有京城這場大禍,長庚肯定不會做出那麼膽大包天的事,在這場戰亂之前,他甚至也沒對顧昀抱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奢望,否則也不會一躲四五年。

顧昀是他終身的慰藉,不過按著正常的發展,大概這輩子也就止於此了,他已經將心意剖白至此,顧昀也已經用他這輩子最柔和委婉的方式把話說開了,以長庚的自尊心,便絕不會再對他有什麼實質性的糾纏。

他為了顧昀做什麼事、走一條什麼樣的路,都是他自己的事。

他有的是心機,可不願意因為這種事用在顧昀身上——那顯得太廉價了。

他們倆會把這一點走岔的感情當成一個有點尷尬的秘密,漫長地保持下去,等長庚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磨礪到可以拿這些心意出來鬧著玩,隨口調笑,或是時間長了,顧昀那沒心沒肺的東西自己忘了這碼事。

長庚從小克制慣了,只要他還沒有徹底瘋,他會一直克制到死。

心存慾望,尤其是不切實際的慾望,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不論是財欲、權欲還是其他什麼——其實都是身上的枷鎖,陷得越深,也就被纏縛得越緊,這種道理長庚心裡太清楚了,因此他一刻也不敢放縱。

可惜,道理知道得再清楚也沒用——反正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城下一念之差,讓他將這一步邁出來,再加上顧昀那沒有回應的回應……

姑且不說長庚還能不能像從未得到過任何希望時那樣痛快地放手,就是在顧昀心裡,他還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嗎?

至於傷病交加的顧大帥,他簡直頭都大了兩圈。

此事他認為自己的責任比較大,說起來實在心虛,因為一般情況下,倘若不是他默許,長庚是不太可能碰得到他的——而就算當時一時混亂沒回過神來,出了「意外」,他也不應該是那种放任的後續反應。

顧昀其實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可能什麼都沒來得及想。他一閉眼,就彷彿能看見兵臨城下的炮火聲中長庚那深深凝視向他的眼神,好像一天一地中間,那雙眼睛裡只放得下一個自己。

沒有人——特別是男人,能在那種眼神下無動於衷。

顧昀一個鼻子兩隻眼,並未比旁人特殊到什麼地方,也有七情六慾。

他沒有辦法再像以前那樣,單純地將長庚視為一個親近的後輩,可是當兒子養了這麼多年,突然變了味道,他也沒那麼容易轉過這根筋。

這時,長庚慢慢地俯下身,伸手遮住顧昀那雙不太管用的眼睛,不讓他看見自己此時的尊容。

顧昀渾身沒有一處聽使喚,聽不見看不見,一時也沒力氣說,平生第一次無能為力地任人非禮,目瞪口呆之餘,他心道:「他還敢欺負傷患嗎?天理何在!」

隨即,他便覺得臉上被細細的鼻息掃過,另一個人的氣息逼近到難以忽視。

顧昀:「……」

娘的,這小子真的敢!

顧昀的喉嚨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然而長庚卻並沒有做什麼,他似乎只是停留了許久,然後輕輕地碰了一下顧昀的嘴角。

顧昀的眼睛被遮著,不由自主地順著那微妙的觸感展開了豐富且自作多情的聯想,感覺好像只可憐巴巴的小動物,劫後餘生時撲到他懷裡撒嬌,濕噠噠地舔了他一下。

他當時心就軟了,雖然沒來得及問清軍中傷亡,但顧昀心裡其實已經大概有數,稍微一轉念,便不由得悲從中來,而長庚這會全須全尾地坐在他床邊,對他來說簡直彷彿失而復得,顧昀忽然便不想計較那麼多了,有心想伸手抱一抱長庚,可惜沒力氣抬手。

顧昀滿腔的憐惜和說不出的鬧心很快難捨難分地混雜在一起,不忍心苛責長庚,只恨不能回到兵臨城下的那一刻,過去扇自己一個大耳光——看看你辦的都是什麼事!

「子熹。」長庚在他耳邊叫了一聲,顧昀的眼睫划過他的掌心,這種時候,似乎唯有抱著對方大哭大笑一場,方能發泄出一點綿延不斷的驚慌恐懼,可惜他此時也是有心無力。

陳姑娘禁止了他一切激烈的情緒,將他紮成了一個徹底的面癱,用上吃奶的勁也擠不出一個微笑來,他便只好將心事開一個小口子,細水長流地往外涌。

顧昀重傷後到底元氣大傷,精力不濟,雖然勉力支撐,但還是很快就心情複雜地陷入了昏睡。

長庚悄無聲息地給他拉好被子,戀戀不捨地盯著顧昀看了一會,直到身上僵硬的骨節不堪折磨地「嘎啦」一聲脆響,他才慢慢地扶著床柱站了起來,邁著殭屍步離開。

一推門,長庚就看見等了不知多久的陳輕絮,她在顧昀房門口來回溜達,綠草地被踩趴了一片。

長庚假裝沒看見一地橫屍,十分正經地和她打招呼,還因為神色木然而顯得格外嚴肅認真:「勞煩陳姑娘,這次若不是你不辭危險趕來,我真不知怎麼辦。」

陳輕絮心不在焉地擺擺手:「應該的,唔,殿下等我片刻,我回頭給你下針……那個,還有那個……」

這位見慣了大場面的陳家人的舌頭愣是打了一次節,萬年端莊如泥塑的臉上難得帶出了一點遲疑。

長庚烏爾骨發作的事不敢讓人知道,對外只能假託他重傷未愈,陳輕絮以銀針壓住他身上的毒,不敢假手於別人,只好獨自被迫將他的昏話夢話聽了個遍,不幸拼湊出了一個嚇壞了她的真相,折騰得她簡直夙夜難安,臉上快長出皺紋來了。

長庚本意是想對她點點頭,奈何脖子實在彎不過來,只好欠了欠身,顯得越發彬彬有禮:「不必,我自己夠得著,過一會還要進宮,不勞煩陳姑娘了。」

京城塌了一面城牆,圍困雖然暫時解了,可是後續還是一團亂麻,除了顧大帥這種實在起不來床的,其他人都不敢放鬆,一口氣還吊在半空中。

陳輕絮聽了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把原來想問的話咽回去了。

誰知就在這時,長庚忽然又道:「但你若是想問……」

他微微停頓,側頭看了一眼顧昀緊閉的房門,陳輕絮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

然後王爺殿下頂著他紋絲不動的棺材臉,坦然承認道:「我對義父確實心懷不軌。」

陳輕絮:「……」

這句話……用這樣坦率淡定的語氣說出來,聽起來還真是怪微妙的。

「他也知道,還請陳姑娘……」

陳輕絮忙下意識地回道:「我不會說的!」

長庚拱拱手,他虛虛披在身上的外衣輕飄飄的,風姿卓絕地與陳輕絮擦肩而過,像個踏碎長空的風流仙人……一點也看不出裡頭裹著一隻刺蝟。

倘若顧昀這輩子也會有感激李豐的時候,就是第二天聽說李豐將長庚留在了宮裡。

那可真是讓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恨不能上書請皇上在西暖閣旁邊給王爺開個單間,讓他踏踏實實地住進去別出來了。

沙場傷病是常事,顧昀早就習慣了,醒過來就是度過了最兇險的階段,又躺了一天,他已經有了說話接客的力氣。

接的第一個客就是沈易。

由於陳輕絮不肯給顧昀服藥,他只能又聾又瞎地戴著琉璃鏡,與姓沈的進行咆哮和比劃雙管齊下的交流。

兩人分別了大半年,再相見簡直有點物是人非——送別時海角天涯意氣風發,歸來時一個綁著繃帶在床上躺屍,恨不能有進氣沒出氣,另一個數月奔波,整個人蹉跎得像個江南鄉下種水蘿蔔的。

沈易用嘶吼沖著顧昀唏噓道:「我們都以為只來得及給你收屍,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一個會喘氣的,大帥,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顧昀被他「唏噓」了滿臉唾沫星子,頓時升起一腦門官司,沒看出自己這「後福」在什麼地方,「後悔」倒是有一籮筐,當下怒道:「你還有臉說,洋毛子從大沽港登陸了一個多月,把西郊行宮燒得跟他娘的爐灶一樣,你個廢物點心早幹什麼去了?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沈易:「……」

顧昀:「起開,離我遠點,你嘴漏嗎?噴我一臉!」

「這事我本來不想跟你提,怕你堵心,」沈易嘆了口氣,挽起袖子,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顧昀旁邊,「當時我根本就沒有見到兵部撤銷擊鼓令的來使,來使一出京城就被截了,南洋那堆羊屎蛋一樣的小國趁火打劫,不知怎麼弄來了那幫山匪留下的密道,一夜之間從天而降似的,我猝不及防,讓他們炸飛了西南輜重處。」

而沒有擊鼓令,沈易這個剛剛空降的統帥根本調不動南疆駐軍。

「我那邊焦頭爛額,簡直是按下葫蘆浮起瓢,小葛正好去找我,還帶來了小殿下的字條——當時我一看就覺得要壞菜,可惜分身乏術。」沈易搖搖頭,「後來木鳥還送來了玄鐵虎符和你親自簽發的烽火令,我雖然沒意識到京城竟會被圍困到這種地步,還是勉強分出一半的兵力和紫流金庫存,自己帶人回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