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狂風不止 第039章 匪禍

即使烈風呼嘯過耳,馬蹄暴躁地捶打著地面,沈易還是耳聰目明地聽出車裡的聲音不對了,他催馬趕上顧昀,騰出一隻手捂住胸口,模仿了個嘔吐的動作,擠眉弄眼地使了個眼色——那位吐了怎麼辦?

顧昀不怎麼明顯地笑了一下,明晃晃地表示——活該,自己收拾。

顧昀南下,是為了南疆軍統帥傅志誠丁憂一事,傅將軍老母新喪,他便上書朝廷,聲稱自己要掛印回家,為母守孝。

「丁憂」其實是個不咸不淡的託詞,走也行,不走也行,反正怎麼都有話能圓回來,但封疆大吏們歷來沒有這麼辦的。

倘若統帥回家幾年,萬一有戰事,誰來負責?

何況整個大梁都知道,那傅將軍乃是土匪頭子出身,是當年被老侯爺揍服了招安,方才入仕,至今見了皇上都是有時剋制不住,時不常地會冒兩句粗話出來,根本沒那麼講究。

傅將軍分明是對擊鼓令不滿,又趕上這一年南方水患,南疆一線亂得要命,便乾脆踩著這節骨眼撂了挑子。

隨行車裡坐的是兵部侍郎孫焦孫大人,是擊鼓令的忠實擁躉,本來皇上派他做欽差,到南疆「撫恤」功臣,不料孫大人臨陣縮卵,聲具淚下地上了封疏奏,聲稱自己做好了一去不回,為國捐軀的準備。

皇上無可奈何,只好一道金牌令箭直發西北,把飯桶累贅和爛攤子一起丟給顧昀。

顧昀一整年都在疲於奔命地給皇上擦屁股,窩火得要命,跟皇上沒法說理,只好變本加厲地折騰臭不要臉的孫大人。

這一趟正好路過蜀中,顧昀便託人寫信給陳輕絮,順便約她在此見一面——這幾年他越發覺得當年陳老先生給他的藥效在減退,之前四五天一副還能忍受,現在已經到了隔日就要進一次葯的地步。

縱馬過官道的時候,顧昀老遠就看見路邊有個遛馬的年輕公子,一開始還沒留意,及至錯身而過的時候,他無意中看了那人一眼,正好對上了對方的目光。

就這麼驚鴻一瞥,顧昀的千里神駿躥出十來丈遠,而他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本能地伸手拉住了韁繩。

那馬長嘶一聲,前蹄高高躍起後落地,在原地轉了大半個圈,顧昀停下來,盯著那有些眼熟、卻又一時不敢認的年輕公子看。

「沒那麼巧吧,」顧昀猶疑不定地想,「我是不是想多認錯人了?」

沈易趕上來:「怎……哎呀!」

跟在長庚身邊的玄鐵營小將士終於回過神來,忙翻身下馬,激動道:「大帥!」

顧昀的馬驚了一下似的,前蹄小小地抬起,打了聲響鼻,刨了刨地面。

此時,就算把長庚扔進安神散堆里,恐怕也止不住他亂跳得胸口直顫的心,他近乎麻木地在馬上坐了片刻,腦子裡一片空白,平時舌燦生花的嘴裡生出了一朵霸王花,將一干言辭堵了個水泄不通。

他只能依著本能,若無其事地露出一個有點僵硬的笑容。

顧昀低低地叫了一聲:「長庚?」

兩個字如黃鐘大呂一般在長庚耳畔轟然炸開,他一邊逼著自己鎮定,一邊因為鎮定不下來有些尷尬地蹭了蹭鼻子:「我恰好經過蜀中,偶然聽陳姑娘說義父這兩天會到,便想停留幾天,沒料到這麼巧,出來遛遛馬也能接到你。」

一邊的小將士目瞪口呆地想:「遛馬也要沐浴更衣、定時定點嗎?」

他敬畏地看著長庚那匹貌不驚人的雜毛馬,懷疑這是一匹隱於雜毛之下的神馬。

車門「砰」一聲打開,孫大人無視父子久別重逢的動人場面,踉踉蹌蹌地衝下來,吐了。

這麼一打岔,長庚一口吊著的氣總算短暫地回歸胸膛,他側過頭,瞥了一眼那雞仔一樣的兵部侍郎,溫文爾雅地故作詫異道:「怎麼,我說了什麼讓人作嘔的話嗎?」

顧昀笑了起來。

這幾年,長庚的行蹤他雖然斷斷續續地知道,卻沒料到人會變成這樣,簡直如脫胎換骨。顧昀一時忘了上次相見時的不歡而散,也忘了那漫長的慪氣、冷戰和他鍥而不捨地找人盯緊長庚行蹤的討人嫌。

他對自己竟能停下來認出長庚來感到驚詫,因為實在太不一樣了——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全都不一樣了。

時光又一次在他面前縮地成寸,顧昀掐指一算,可不是么,四年多了。

沈易湊過來笑道:「我天,小殿下竟然轉眼就……還記得我嗎?」

長庚:「沈將軍好。」

沈易感慨道:「這要是我就認不出了,也就是你義父,天天挂念你,都挂念出心病來啦,看見個長得像的就忍不住多看兩眼……」

顧昀忍無可忍地打斷他:「你哪來那麼多廢話?」

沈易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嘿嘿」一笑,縱馬上前,彎下腰將孫大人拎上馬車,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孫大人,還行嗎?再堅持一會,馬上就到客棧了。」

孫焦奄奄一息地靠在車上喘氣,快蹬腿了。

很快,孫大人就發現長庚簡直是他的救星,自從路上遇到長庚,那些玄鐵營的牲口們就從一路狂奔變成了小步溜達,閑適得跟遛食一樣,連馬蹄聲都跟著溫柔了起來。

一行人在長庚的帶領下到了小鎮的客棧。客棧沒那麼多屋子,都包下來起碼也得兩人一間,顧昀撂下一句:「我去我兒子那,剩一個單間,讓給孫侍郎吧。」

孫焦本能地客氣道:「不不,怎敢委屈大帥……」

沈易從後面拍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對孫焦道:「大人,見好就收吧,他遇上四殿下,心情正好呢,還是說你更想看他那張『不日取你狗命』臉?」

孫焦:「……」

長庚手心裡的汗一路就沒下去過,好幾次馬韁繩差點溜出去,這個狀態有點像喝醉了,他知道自己應該保持清醒,卻又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見顧昀之前在「留」和「跑」之間舉棋不定,一見顧昀,就什麼想法都沒有了。

顧昀這會終於想起秋後算賬來了,進了客房,將門一關,臉色沉下來,對長庚道:「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老管家說你四年沒回過侯府,上次入宮述職,連皇上都向我問起來了,你叫我怎麼說?」

以前顧昀臉色一不對,長庚就緊張,不是緊張得想認錯,就是緊張得想頂嘴,多年不見,他卻發現自己心裡的拘謹和慌張都不見了,顧昀笑也好,怒也好,他都恨不能刻在眼裡湊一整套。

四年前,他忍著滿腹凄苦,佯作鎮定地對顧昀說:「侯府關不住我。」

四年後,他看著顧昀,小心翼翼地流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感情:「義父不在,我自己回去有什麼意義?」

顧昀:「……」

他本來就凶不過三句,被長庚這麼一句堵得連冷臉都維持不下去了,鐵石的心也軟成一片棉花。

顧昀轉向小小的客房,見桌上扔著幾本葯經,便隨意翻開看了看,問道:「怎麼想起看這個了?」

長庚:「跟陳姑娘學了些岐黃之術。」

顧昀心裡一動,心想:「不會臨淵閣的那伙人跟他說了什麼吧?」

隨即他又暗自一哂,一來覺得自己這樣想多少有點自作多情,二來臨淵閣一干人等都不是什麼多嘴的人……

長庚:「本想學好了醫術,將來也好照顧義父,可惜天資有限,只會些皮毛。」

顧昀:「……」

「這小子嘴怎麼甜成這樣了,」他無奈地想,「真要命。」

多年看守古絲路,顧昀身上鋒芒畢露的銳氣漸消,彷彿神兵入鞘,兩人不約而同地不提上次不歡而散的事,心平氣和地談起多年見聞。

長庚說著說著,發現旁邊沒了聲息,他便壯著膽子側頭去看——客棧的床太窄,顧昀小半個身體懸在床外,被子只隨便搭了一角,腳幾乎頂到了床尾,他一隻手枕在自己腦後,就著這閉目養神小憩片刻的姿勢,竟然已經睡著了。

長庚倏地住了嘴,黑暗中長久地盯著顧昀的側臉,他抬起手,又收回去,反覆幾次,手指無所適從地在空中掙扎了不知多久,才屏住略有些顫抖的鼻息,輕輕地勾住了顧昀的腰,拂塵土似的拍了拍,低聲道:「義父,裡面來一點,要掉下去了。」

顧昀被他驚醒,但很快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唔」了一聲,沒睜眼,順著他的手側過身,含糊地低聲道;「說著說著就睡著了,這是未老先衰啊。」

長庚替他拉上被子,取下頭冠:「我在枕邊放了安神散的緣故,你趕路太急了,睡吧。」

這回顧昀沒吭聲,是真的睡著了,床榻間只有尺寸大的空間,低聲說話時,恍然間讓人有種耳鬢廝磨的錯覺,長庚險些低下頭在他的鬢角親一下——好像這樣才是自然的。

不過他隨即就驚覺自己的大逆不道,連忙規規矩矩地躺了回去。

安神散看來是有用的,反正顧昀放鬆之下睡得很沉,只不過這點作用也挑人,對長庚來說就一點用也沒有,身邊躺著一個顧昀,他一閉眼,總覺得自己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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