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狂風不止 第037章 擊鼓

黃圖霸業幾遭,青史留名一頁。

古往今來,歷朝歷代的皇帝不盡相同,有的是來治國安邦的,有的是來禍國殃民的,有的是來撒手修仙的,有的是來興風作浪的。

先帝元和皇帝無疑是修仙派,寬宥仁厚,昏聵無能,他的兒子雖然與他政見相似,作風卻無疑是風浪派。

隆安皇帝李豐從不信奉什麼「治大國如烹小鮮」,他為政勤勉,為人強硬,自登基伊始,便一改先帝怠於政務的綿軟作風,風風火火地開始他翻雲覆雨的執政生涯——

元年,派安定侯顧昀護送天狼世子加萊熒惑回北疆,同時與多方締結古絲路新條,西域一線貿易通道打開。

無論是與北蠻修好,還是將安定侯戳在西域一線,令他督辦絲路擴建事宜,都將皇上對日漸捉襟見肘的國庫的痛恨之心昭然天下,大有「你顧昀賺不回錢,就自行去賣身」的意思。

隆安二年,魏王勾結東瀛人,妄圖從海上取王都,掀起蛟禍。未料中途陰謀敗露,江南水軍迅雷不及掩耳地拿下海蛟上賊首,魏王下獄,後服毒「自盡」。

隆安皇帝以此為契機,狠手出手整肅江南官場,大小官員八十六人被牽連,其中四十多人問斬,秋後一次沒砍完,足足砍了三批,其他人宮刑伺候,發配流放,永不錄用。

同年,自江南開始全面推行新法,嚴查各地鄉紳地主圈佔之地,不過查完也沒發給百姓佃戶,而是全部收歸朝廷,地方權力收攏後回歸中央,及至隆安三年時,連每一片地種什麼、建什麼,都要經過層層審批,中央集權程度當年武帝也不及,對紫流金的限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沒有人敢有異議——有異議的都是魏王黨,不是上面一刀就是下面一刀。

又兩年,隆安四年時,李豐開始推行《掌令法》,令民間長臂師須自所屬地登記備案,獲得「掌令」才能繼續事務。

朝廷按照資歷與能力,將長臂師分為五等,每一塊掌令下有印,每一枚印上都有編號,持此令者,修了什麼、做了什麼,都要留下記錄。

什麼等級能做什麼都有嚴格限制,嚴禁不登記的長臂師私自接活。

與軍需有關的一切甲胄與火機,非軍籍長臂師不可涉獵,違此令者,斷指發配。

這法令一出,在朝中便爭議四起,但無論群臣如何據理力爭,皇上與經過整肅後與皇上穿一條褲子的內閣都是一句話——長臂師一脈若不掐死,如何擰緊紫流金外泄的閥門?

而就在掌令法尚未爭論出個所以然時,李豐扔出了下一記重雷:「擊鼓令法」,直指軍隊。

大梁朝原本按著職能不同,有七大軍種,又按著地域,在江南、中原、塞北、西域與南疆五處各設一統帥。期間武官任免、軍餉、軍糧、甲胄火機等一應調配歸兵部統籌,其他事務則由各大軍區統帥各管各的。

而安定侯手中有一枚玄鐵虎符,可在軍情緊急的情況下調配全境兵力。

李豐保留了五大區的布置,也沒有動安定侯手中的虎符,他只是在各區統帥之外,又設了幾名監軍。監軍直屬兵部,三年一輪換,只管一件事,就是向兵部請「擊鼓令」。

擊鼓令不至,統帥膽敢調兵一步者,一概按謀反論。

除玄鐵營以外,五區各地駐軍全需遵循此令。

擊鼓令一出,舉國嘩然,誰還在意民間長臂師那些雞毛蒜皮的破事?

皇上和文武百官雞鴨亂叫地吵過了年,五大統帥當天便有三個要告老,鬧得沸沸揚揚,驚動了遠在西北的安定侯。

安定侯對皇上作死的法令尚且來不及表達意見,已經先得硬著頭皮輾轉各地穩定軍心,到處耐著性子聽老將軍們拊膺嚎喪,按下葫蘆浮起瓢地四處奔波。

這年元夕時,顧昀正好回京述職,被滿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婦劈頭蓋臉地砸了五十多條手帕,還沒來得及得意,這麼不幾天的工夫,已經全送出去給人擦眼淚了——尿布都比這節省。

連民間也跟著一起裹亂,各地書院的書生們成日里掛在嘴邊的幾乎沒有別的事,車軲轆一般地將這個令那個令拉出來反覆鞭屍,來回爭論。

死氣沉沉了整個元和年間的朝廷總算給他們找了點事可供說嘴。

這一亂,便亂到了隆安六年,擊鼓令法仍未爭出個所以然來,皇上不肯裁撤法令,卻也暫時沒派監軍,法令有名無實地吊在半空,像是懸著一把劍,隨時準備將拉鋸雙方中的一方砸個頭破血流。

又是一年秋涼,距離當年江南蛟禍已經過了四年,魏王屍骨已寒,此事成了過期的談資,再沒人提起了。

蜀中官道旁邊有一家名叫杏花村的小酒肆——據說遍布大梁全境中最多的村名就是「杏花村」,凡是支個棚子當壚賣酒的,十處有八處都叫「杏花村」。

一個年輕人輕輕地掀門帘入內。

他年不過弱冠,一身舊長袍,窮書生打扮,可那模樣長得真是俊俏,俊俏得近乎凌厲——高鼻樑,鬢如刀裁,雙眼微陷,目似寒星,卻偏偏不讓人覺得咄咄逼人,自帶一身溫潤如玉的氣派,第一眼能讓人眼前一亮,看得久了也不厭倦,反而能品出一點說不出的恬淡疏闊來。

酒肆很小,狗大了進門都要彎腰,內里更是只有兩張桌子,今日已經坐滿了。

掌柜的也身兼店小二和賬房先生兩職,正無所事事地撥弄算盤,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這年輕人吸引,暗贊一聲好俊,拱手道:「這位客官,對不住了,您來得不巧,已經沒地方坐了,往前五里大約還有個落腳的地方,要麼您上那看看?」

書生好脾氣道:「我途徑此地有些口渴,勞煩掌柜替我灌一壺好酒,不消坐的。」

掌柜的接過他的酒壺,一開蓋,便有殘酒味翻湧而出:「竹葉青,好嘞。」

旁邊桌上的客人主動招呼道:「那位公子,請來這裡歇腳,給你騰個地方。」

書生也不推辭,拱手道謝。

還不待他坐定,就聽見旁邊一桌上有人說道:「吵什麼?我看今上就好得很,做皇帝的,大權在握有什麼不對?說句不恭敬的,難不成一天到晚什麼事也不管,不是吃齋念佛就是與宮人廝混的那位,便是好皇帝了嗎?」

書生沒料到酒肆之中也有坐觀天下大事的,抬眼望去,只見說話的是個挽著褲腿的年長漢子,手部粗大,指縫間還沾著一年火機油,看樣子,可能是個低等的長臂師。

旁邊立刻有個老農模樣的附和道:「可不是,你看如今米價,自我朝伊始,見過更便宜的嗎?」

那長臂師見自己有擁躉,更加得意了,大放厥詞道:「我前日進城,聽一幫書院的學生論道,說到擊鼓令,有那嘴上沒毛的後生大放厥詞,竟說皇上這是削弱我大梁邊防戰力,真是紙上談兵,可笑得很了!魏王造反的事沒看見嗎?這些統帥們天高皇帝遠,倘若生了異心,皇上江山穩不穩不說,還不是咱們這些老百姓倒霉?我聽人說,兵部這麼轄制,到時候軍費不知要少多少呢,民間也不必背那許多的稅了,難道不是好事?」

此言一出,酒肆中磕牙的眾人紛紛點頭,招呼書生坐下的老者也開了腔,說道:「安定侯還沒跳出來反對呢,別人倒是先替人家炸了鍋。」

書生原本沒怎麼在意,聽了「安定侯」三個字,下意識地一抬頭,脫口問道:「與安定侯有什麼關係?」

那老者笑道:「公子這就不明白了,此次皇上看似未動玄鐵營,實際卻是分了安定侯手上的兵權——你想啊,若是往後四方將士,只有擊鼓令可以調動,那麼安定侯手中的玄鐵虎符怎麼說?沒有擊鼓令而用兵者以謀反論,那麼倘若兵部不給擊鼓令,五大統帥是聽兵部的,還是聽侯爺的?」

書生笑道:「原來如此,學生受教。」

說完,他見掌柜的打好了酒,便不再聽這些鄉野村民們胡說八道,客客氣氣地給與他讓座的老者道了謝,放下酒錢離開了。

他方才出了酒肆,便見方才空無一人的地方,有個人已經等在了那裡,也不說話,見了那窮書生似乎有點尷尬,利利索索地行了個禮,便站在一邊當壁畫。

書生無奈地扶了一下額頭,心道:「追來得越來越快了。」

這「書生」正是長庚,四年前跟顧昀吵了一架後,被玄鷹一路「護送」回了京城。

推拒了皇帝諸多嘉獎,長庚足足嘗試了半年,每天都在和侯府家將過招,最後終於成功逃出了安定侯府。

顧昀派人追了他幾次,雙方痛苦地拉鋸了整整一年,後來顧昀見那孩子實在好像一隻關不住、熬不出的幼鷹,只好妥協,由他去了。

只是長庚走到哪都會遇到幾個神出鬼沒的玄鐵營侍衛便裝跟著他。

再後來,長庚在瞭然和尚的引薦下,拜在了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民間高手門下,跟著師父過上了神出鬼沒的日子,走遍河山各地與無人去處,一度甩脫了玄鐵營。

不過每次在驛站附近出現,又會被重新盯上,他才剛一入蜀中,這位小將士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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