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北雁不歸 第036章 分道

這和期望的完全不一樣,顧昀一愣,脫口問道:「為什麼?」

長庚答得有理有據:「西域有義父的玄鐵營坐鎮,我去了也只是添亂,還要煩你費心思地給我添一些子虛烏有的軍功,沒什麼意思。」

顧昀雖然大體上就是這麼想的,但長庚這麼當面點出來,他還是有被潑了冷水的感覺,勉強維持住臉色沒變,顧昀說道:「那……也好吧,回京提前上朝聽政也行,我老師有些門生,你提前去認識一下也……」

長庚:「那不是一樣嗎?」

說話間,他抬頭看了一眼小長廊盡頭,江南艷陽天傾斜而下,滿園春花灼灼烈烈。可是聽姚府的下人說起,雖然看著燦爛,但其實花期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工夫,開不了多久就要敗了,這還尚且是開在園子里的,倘若開在那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之處,悄悄地綻放,再悄悄地凋零,生死如天地一瞬,身邊不過幾隻野禽痴獸,又有誰知道呢?

花是這樣,人心裡諸多無謂的愛憎大抵也是這樣。

長庚:「義父,瞭然大師身邊有很多奇人,我想和他們一起雲遊四方,必不會耽誤讀書和練功……」

這不是扯呢嗎?

他話沒說完,顧昀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截口道:「不行。」

長庚側過身,默默地看著他。

少年逆光處的眼神里含著某種說不清的東西,顧昀以前從未留意過,此時驟然遭遇,竟有一點心驚膽戰。他隨即意識到自己語氣有點生硬,微微放緩了神色,說道:「你出去玩沒問題,等回了京,叫王伯從侯府調幾個侍衛陪著你四下走走,可有一點,不準去沒有朝廷驛站的地方,每到一個驛站都得給我送封信報平安。」

長庚淡淡地說道:「一路錦衣玉食,到處現世嗎?那我還不如沒事去護國寺跟夫人小姐們燒燒香,還省得人吃馬累費銀子。」

顧昀:「……」

這小子居然會頂嘴了!

還頂得一派優雅從容暗含譏諷!

顧昀方才被江南春色浸染的好心情忽然間蕩然無存,心想:「怎麼還說不通了,我是把他寵得要上房了嗎?」

他語氣開始有點不耐煩起來:「江湖路遠,人心險惡,有什麼好玩的?那和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逃命就會討飯,你跟著他萬一路上出點什麼事,我怎麼和先帝交代?」

「啊,」長庚漠然想,「果然是因為要和先帝交代,先帝九泉之下要是聽說我是秀娘不知從哪弄來的小雜種,專門混淆皇家血統用的,搞不好正氣得打算還陽來掐死我呢。」

他每多看顧昀一眼,就覺得心如刀絞一次,罪孽深重一次,恨不能馬上就畏罪潛逃。可是那個人居然扣著他不讓走。

長庚對著一無所知的顧昀,有那麼一會,心裡平白無故生出一把纏綿的怨毒來,不過很快回過神來。

長庚收回落在顧昀身上的視線,平靜地說道:「義父前幾天還跟我說過,只要是我自己想好要選的路都可以,這麼快就不算數了?」

顧昀心頭火起:「我說讓你自己想好,你這就算想好了嗎?」

長庚正色:「我確實就是這麼想的。」

「不行,重新想!想好了再找我說。」顧昀不想在外面發作他,便沒好氣地一甩袖子,轉身走了。

長庚目送著他的背影,拂去身上沾上的花瓣,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他不用回頭就聽得出來人是誰,說道:「瞭然大師見笑了。」

瞭然和尚剛開始沒敢出來,探頭探腦半天,見顧昀走了,才放心露面,比比劃劃和稀泥道:「侯爺是好意。」

長庚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手上已經磨出了細細的繭子,只是還沒有經過傷痕的洗禮。

他冷漠地說道:「我不想在他的好意下做一個凡事仰仗他的廢物。」

「和尚覺得殿下有幾分偏激,」瞭然比劃道,「就算是聖人們年幼時,大多也是在父母長者的庇佑下長大的,以殿下的標準,豈不是天下皆廢物嗎?大器晚成,須得戒驕戒躁。」

長庚沒有回話,顯然是沒聽進去。

瞭然和尚又道:「我見殿下神色鬱郁,是毒已入骨。」

長庚悚然一驚,以為他知道了烏爾骨的事。

卻見瞭然和尚又道:「人心中都有毒,有的深些,有的淺些,殿下這個年紀,本不該發作得這麼徹底,您心思太重了。」

長庚苦笑道:「你知道什麼?」

他總覺得自己周身的一切——王爵,虛名,都是秀娘偷來的,總有一天會有人看出他與這些東西的不般配,讓他露出馬腳來,讓他失去一切。

這樣惶惶不可終日慣了,長庚始終覺得自己在京城是個局外人。

顧昀站在四殿下的角度上為他籌謀前程,他心裡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每天照鏡子都知道自己是條泥里滾的「地龍」,別人卻偏偏要給他插犄角鑲鱗,費盡心機地將他打扮成真龍,殊不知裝飾再多,也是不倫不類,他始終是條上不得檯面的蚯蚓。

既然這樣,不如索性離遠點,省得將來難堪。

唯有一個顧昀,帶給他的喜怒哀樂都那麼刻骨銘心,沒有一丁點摻假,他沒法自欺欺人地輕輕放下,只是時常覺得自己不配。

長庚沒有自怨自艾很久,很快回過神來,問道:「對了,大師,我一直想向您打聽,我小義父到底有什麼病症?那次東海之行他很不對勁,卻不肯告訴我。」

和尚慌忙搖頭:「阿彌陀佛,和尚可不敢說。」

長庚皺了皺眉:「他自己逞強不算,你還幫他?」

「侯爺豈是那無謂逞強的人?」瞭然笑道,「此事他若是自己不願提,不是怕別人知道他的弱點,大概因為此乃他身上逆鱗與心頭的毒——誰敢碰安定侯的逆鱗?殿下繞了我的小命吧。」

長庚若有所思的皺起了眉。

顧昀好不容易從大漠黃沙里開小差出來兩天,本想好好領略一下江南風光,出去遛個馬、游個湖、看幾個美人什麼的,走之前玩夠本,結果被長庚兩句頂得沒心情了,悶在屋裡不肯出去,反正他看長庚也來氣,看姚鎮也來氣,看瞭然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姚家兩個熊孩子還不肯消停,你一聲我一聲地吹竹笛子,十里八村都聽得見,好像一對聒噪的八哥。

顧昀一聽那沒調的聲音,就想起長庚把笛子從他手裡抽出去的樣子,更來氣了——以前不是有什麼東西都先給義父的么?怎麼說變就變呢?

可憐天下父母與子女的緣分看起來血脈相連,卻原來都不能長久。

何況不是親的,連血脈相連都沒有。

傍晚的時候,一個玄鷹落在院子里:「大帥,沈將軍來信。」

顧昀將一口氣憋回去,接過來一看,只見沈易那碎嘴子寫信倒是頗為簡潔,就仨字——急,速歸。

沈易自從靈樞院中出去跟他出生入死,什麼陣仗沒見過?沒事萬萬不會討嫌寫加急信催他。

玄鷹:「大帥,您看……」

顧昀:「知道了,不必回,我們明天就啟程。」

長庚那邊根本還沒說好,顧昀本想曬他兩天再說,可沈易催得急,沒辦法,只好在屋裡走了兩圈後,起身找了過去。

長庚正在院里練劍,顧昀旁觀了片刻,忽然回手抽出玄鷹的佩劍,玄鷹身上甲未卸,重劍足有人成年人巴掌那麼寬,被他拎雞毛撣子似的輕飄飄地拎在手裡:「小心了。」

話音未落,一劍已經橫掃而出,長庚紮實地接住,竟一步沒退。

「長進了,」顧昀心想,「手上也有些力氣了。」

他猛地一掀,借著手中劍之力翻身而起,大開大闔一劍如滿月。

長庚不敢硬接,腳下連錯幾步,卻卸不下他這一劍之力,顧昀手中笨重的重劍如靈蛇吐信,眨眼間已經刺出三劍,長庚橫劍而擋,人已退至角落,側身躥上樑柱,整個人在空中打了個旋,一腳踩上顧昀的重劍。

顧昀叫了聲好,驀地鬆開劍柄,長庚腳下驟然失去支撐,踉蹌了一下,顧昀探手一抓,重新抓住劍柄,輕輕往下一壓,正壓在了還沒站穩的少年肩膀上,玄鐵劍光讓他起了一脖子雞皮疙瘩。

顧昀笑起來,用重劍拍了拍長庚的肩膀,回手將重劍扔給身後的玄鷹:「不錯,功夫沒懈怠過。」

長庚活動了一下隱隱發麻的手腕:「比義父還差得遠。」

顧昀大言不慚道:「嗯,那是還差得遠。」

長庚:「……」

正常情況下不應該先自謙再語重心長地教導兩句嗎?他怎麼還順桿爬了!有這麼不謙虛的義父嗎?

顧昀:「你要是到西北大營來,我可以親自教你。」

果然還是為了這個,長庚忍不住失笑。

說起來也是奇怪,有的時候,一個人真想得到什麼東西,汲汲渴求機關算盡也求不到,忽然覺得不想要了,那東西反而會糾纏著找上門來。

長庚婉拒道:「我在侯府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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