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北雁不歸 第026章 求佛

老人壽辰大辦,叫做過壽,孩子生日熱鬧,是又長大一歲不易,爹娘多鬆了口氣。

顧昀既不老也不小,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倘若他正好在家,老管家還能記得替他張羅一二,但大部分時間他都是不在家的,自己都把正月十六這天忙得忘了過去。

說實話,也沒什麼好慶祝的,坊間講究「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說的是女生初一男生十五乃為佳,他本可以生在大富大貴的元夕之夜,偏要在娘肚子里多拖幾個時辰,可見是條天生的爛命。

曹娘子不但打扮了自己,還夥同長庚等人,將侍劍傀儡也拖出來蹂躪了一番。

他們給那夜遊神畫了兩個淳樸的紅臉蛋,不知從哪弄來了幾條陳年舊綢緞,把它的鐵臂五花大綁起來。

侍劍傀儡火樹銀花地手裡捧著一碗面,獃獃地與顧昀面面相覷,黑黢黢的臉上好像有說不出的委屈。

顧昀低罵道:「混賬東西,侍劍傀儡是讓你們這麼玩的?」

葛胖小上前分派功勞:「侯爺,紅臉蛋是假丫頭擦的,煮麵的火是我生的,面里那雞蛋是大哥打的呢!」

顧昀一時竟有一點拘謹起來,只覺得冷清了多年的侯府一下熱鬧得他都有點不認識了。

長庚:「義父,吃完面再進門。」

顧昀:「好。」

他端起碗來,看了長庚一眼,特意將裡面的雞蛋先挑出來吃了,第一口就咬到個嘎嘣脆的蛋殼,他沒有聲張,連殼再蛋一併嚼碎吞了,像是八輩子沒吃過飯一樣,幾口就把一碗面掃蕩一空,湯也喝得乾乾淨淨。

自古溫柔鄉是英雄冢,顧昀哪次離京都是來去無牽掛,唯有這一回滿心惆悵。

可能是因為每次都是「回」邊疆,只有這次是離家遠赴吧。

可惜,不要說這種溫柔的惆悵,就算肝腸寸斷,也別想絆住安定侯的腳步。

第二天,顧昀沒事人一樣地整裝出門,到底沒跟長庚打招呼,只身前往北大營,回頭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可惜,從這樣遠的地方,他只能影影綽綽地看見一個起鳶樓。

沈易溜達到他身邊,問道:「大帥,良心發現了?」

顧昀嘆了口氣:「下次回來沒準又不認我了,唉,我這義父的頭銜總在搖搖欲墜……走吧。」

玄鐵營開拔,軍容整肅,彷彿黑旋風一樣毫不留情地碾過,所有人都不由得退避三舍。

他們要押送天狼族的世子北上,再直奔西邊,在西域剿殺沙匪,保證古絲路能安全暢通。

他們離開後第二天,長庚照例早起,想起顧昀不在家,卻還是忍不住牽著鐵傀儡到了他空無一人的院子里,一個人和鐵傀儡練劍過招,又一個人用完了早膳。

臨走,他一抬頭,看見院里的梅花開了。

日前剛剛下了一場雪,花瓣上結著一層剔透的凝霜,長庚越看越覺得喜歡,便忍不住伸手摺了兩支,他第一反應永遠是給顧昀留著,縱然知道義父三五天之內不一定回得來,還是細細地拂去枝頭的霜雪,想找個花瓶放進顧昀房裡。

可惜,顧昀偌大一間屋子,比臉還乾淨,他找了一圈,連個能茶插花的酒瓶子都沒找著。

長庚推開窗,對老管家喊道:「王伯,有花瓶嗎?」

老管家應了一聲,自去尋找,長庚就捏著兩枝梅花賴在顧昀房裡左顧右盼。

突然,他目光落在顧昀床頭,愣了一下——床頭那件讓整間卧房都顯得值錢起來的狐裘不見了。

這時,王伯拿這個青瓷的花瓶走了進來,向著長庚笑道:「四殿下,您瞧這個行嗎?放哪合適?」

長庚目光有些發直地盯著空蕩蕩的床頭,問道:「王伯,侯爺那件狐裘怎麼這麼早就收起來了?」

王伯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答道:「侯爺不是跟皇上出門了嗎,想是帶走了。」

長庚的心緩緩地沉了下去。

除夕夜裡,跟在顧昀身邊的玄鷹告訴過他——大帥在京城從不穿冬衣,只有出了關遇上白毛風,才偶爾拿出來。

除夕那天他就覺得有點奇怪,顧昀既然不穿冬衣,為什麼要將一件狐裘掛在外面?準備做什麼用?可當時兵荒馬亂,他又噩夢纏身,腦子不太清醒,竟沒有細想。

長庚驀地轉過頭,聲音乾澀得像一根拉緊的弦:「王伯,他到底去哪了?您別騙我不愛出門,那我也知道香山還沒有北大營遠呢。」

王伯舉著個花瓶,手足無措地站在那。

顧昀那甩手掌柜自己走得倒乾淨,走了就不管了,老管家早料到遲早有這麼一出,可他沒想到這麼快。

長庚深吸一口氣,低聲問:「他是已經啟程離京去邊疆了嗎?哪?北邊,還是西邊?」

老管家訕訕地賠了個笑:「這個,軍務的事,老奴也不懂啊……殿下,我看侯爺也是不想讓您掛心……」

長庚手裡「咔吧」一聲,將花枝折斷了,一字一頓地說道:「他不是怕我掛心,是怕我死活非要跟著去吧。」

老管家閉了嘴。

長庚雖然名義上是顧昀的養子,但再沒有人待見,畢竟也是個姓李的,將來好歹是個郡王。老管家心裡發苦,感覺自家那不厚道的主人是臨陣退縮,將這燙手的山芋丟給了自己,預備好了要挨上一頓發作。

可是等了好久,長庚卻一聲都沒有吭。

長庚鬱結而生的大吵大鬧、大吼大叫都在心裡。

不止是顧昀的突然不告而別,反正他被顧昀坑過不止一次,早就習慣了,理應平靜相待。

可是這一回,他進京以後就一直積壓在心裡的不安與焦躁終於按捺不住,決堤而出了。

長庚心裡其實跟明鏡一樣,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存在對誰都是多餘的,他無意被卷進來,註定是一枚無關緊要的棋子,會像身處雁回鎮那條暗河中一樣,身不由己地被卷著走。

他卻被這些日子以來粉飾太平的安樂歡喜蒙住了眼,生出貪心,想要抓住一點什麼,自欺欺人,拒絕去細想以後的事。

「你想要什麼呢?」長庚捫心自問,「想得也太多了。」

可是任憑他心裡驚濤駭浪,面對著白髮蒼顏的老管家,長庚卻什麼都沒說。

老管家戰戰兢兢地問道:「殿下……」

長庚默不作聲地從他手裡取走花瓶,小心翼翼地修剪好被他掰斷的花枝,安放好以後放在了顧昀的案頭,低聲道:「有勞。」

說完,他就轉身出去了。

長庚離開顧昀房中就忍不住跑了起來,侍劍傀儡都被他扔下了。

葛胖小手裡拿著一個不知從什麼地方卸下來的紫流金盒子,正往外走,堪堪與長庚錯身而過,納悶道:「哎,大哥……」

長庚恍若未聞,一陣風似的便卷了過去,衝進自己屋裡,回手鎖上了門。

就像顧昀最喜歡他的一點,長庚是個天生的仁義人,有天大的憤怒,他也沒法發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在這方面,秀娘功不可沒,她十幾年如一日的虐待練就了他驚人的忍耐力。

同時,從小埋藏在少年身體里的烏爾骨也好像一株需要毒水澆灌的植物,漸漸開出了面目猙獰的花。

長庚開始喘不上氣來,他的胸口好像被巨石壓住了,渾身的肌肉綳成了一團生鏽的鐵,小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他耳畔嗡嗡作響,驚恐地發現一股一股陌生的暴虐情緒東突西錯地從胸口翻湧出來,他無意中將手指捏得「咯咯」作響,頭一次在清醒的時候嘗到這種被夢魘住的滋味。

長庚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心裡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正生硬擦抹掉他心裡所有溫暖的感情。

剛開始,長庚意識清楚,心驚膽戰地想:「這是烏爾骨嗎?我怎麼了?」

很快,他連驚恐也消失了,意識模糊起來,他開始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腦子裡千萬重念頭潮水一般大起大落,朦朧的殺意自無來由處而生。

他一時想著顧昀走了,不要他了,一時又彷彿看見顧昀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嘲諷著他的無能無力。

長庚心裡所有的負面情緒被發作的烏爾骨成百上千倍放大。

這一刻,顧昀好像再也不是他小心翼翼托在心裡的小義父,而是一個他無比憎恨,迫不及待地想要抓在手裡、狠狠羞辱的仇人。

長庚死死地攥住胸前掛著的殘刀,手指被磨平了尖角的殘刀活活勒出了血痕。

這一點在無限麻木中異常清晰的疼痛驚醒了長庚,他本能地找到了一條出路,十指狠狠地抓進了肉里,在自己手臂上留下了一串血肉翻飛的傷。

等烏爾骨的發作逐漸平息下來的時候,日頭已經開始偏西了。

長庚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打透了,胳膊、手上,到處都弄得鮮血淋漓,他筋疲力盡地靠在門邊,總算是領教了烏爾骨的威力,才知道以前以為烏爾骨就是讓他做噩夢的想法有多麼天真。

這一次秀娘沒有對他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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