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時候,最後的對決到了——
格西·烏爾木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如果退回,該如何向族人交代?又如何向他自己交代?他只是沒想到,大慶人竟然弄得到白狼,或者……竟然有人雜學到這樣的地步,直指他們族人最禁忌的地方。
卑鄙至極,卻真的叫他得逞了。
格西在攻城之前,便下了命令,撥出一小隊最精銳的騎兵,順著望月河摸上去,一定找到這個搗鬼的人。
泥濘覆在血肉之軀上,老天痛哭流涕。
馬刀劈頭而來,靜安在馬背上橫躺下去,死死地用鋼槍架住砍刀的刀刃,腰間的佩刀早已經掉落。她的手臂自然不像男人那麼粗壯,對方又借著下劈之力下壓,馬刀上的血水被雨水衝下來,流淌到她的下巴上,靜安死死地咬住牙,一雙攥在佩刀上的手慘白髮青地顫抖起來。
忽然一個人從天而降似的,竟提著她那把不知道丟到何處的佩刀,橫刀將那執馬刀者腰斬,上方的壓力徒然一松,靜安鬆了口氣,斜架槍,將那脫了手的馬刀掄起來,正好劈到了一個瓦格剌人的腦袋上,腦袋像西瓜似的醫生脆響劈開了,送他去了西天。
靜安粗魯地從吐出一口血水,這麼多年深宮嬤嬤細心調教出來的公主風範幾天之內丟盡了。抬頭對那才救了他一命的濃眉大眼的年輕人點點頭。
梁九霄朗聲笑道:「殿下,咱們可都看著您行事呢,就算拚命,也得保重自個兒。」
靜安不怎麼大聲說話,即使千軍萬馬中,她也總將那與生俱來的細柔嗓音壓得低低的,也不管別人聽不聽得見,反正自有人去傳話,聞言淡淡地道:「皇上有令,主將死了,副將頂上,副將也死了,還有參軍,還有都尉,最不濟,還有百夫長呢……若只剩下一個人便更妙了,自己做主,殺一個不虧,殺兩個賺……一個。」
她一句話中間停頓了兩回,長槍活得一般,連人帶馬已經將兩個衝過來的瓦格剌人穿腸破肚,眼睛都不眨。梁九霄便笑道:「若此番禦敵於城外,殿下再回宮,可有哪個男人敢娶你喲。」
靜安輕輕地笑了笑,兩人並肩而行,竟頗有些萬夫不當的意思:「我若死在這,你就回去跟景北淵那小白臉說,本宮還看不上他呢。」
梁九霄微妙地頓了一下,失笑道:「你不認識他,王爺可不是小白臉……殿下,若是我死在這裡,也勞煩你給我師兄帶個話,就說——就說九霄這輩子值了。」
靜安極快地掃了他一眼,有些不解。
梁九霄接著道:「我那日在王爺那夢見滿山的桃花,還有師兄說帶我一起浪跡江湖,覺得死了也滿足了,雖然只是個夢……而我若死在這裡,也算對得起蔣大人了,不怕下了黃泉沒臉見小雪。」
「師兄?」靜安微微皺眉,用力將鋼槍從死人身上拔出來,一抖上面的血水,頗有些不悅地道,「都要死了還唧唧歪歪,你雖然長得不白,可本質上也是個小白臉。」
梁九霄無聲地笑起來。
赫連翊擔心景七整整擔心了一宿,然後在開戰之後,終於放下心來。他放心,不是因為他確認景七已經安全了,而是他自己也和對方一樣,置身千難萬險中了。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泥水,周子舒在他身側,手裡提著一把極細極軟的劍,將赫連翊近身三尺處的流矢一一撥開,這還是周子舒第一回在人前亮出他的兵器,想不到他這麼個叫人覺得既可怖又浪蕩的人,竟有這樣一把至清至明的劍。
赫連翊忽然問道:「子舒,你還擔心你師弟么?」
周子舒說道:「豁出去了,就誰也不擔心了,若命該如此,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赫連翊沉默了片刻,搖頭道:「死?朕死得,可京城死不得,大慶死不得。」他徒然提高音量,「左右翼斜插到敵軍里,中軍散開!弓箭手準備,滾石機在後,待蠻子深入進來,便叫他們化作肉泥!」
周子舒皺眉道:「中軍散開,安全起見,請陛下退回城中……」
赫連翊打斷他:「朕說過,大戰伊始便關閉城門,任何披甲執銳者不得後撤。」
周子舒道:「可……」
赫連翊輕笑一聲:「朕若不在,憑什麼誘敵深入?」
幼時那些紙上談兵的兵法在這麼一個不適宜的時候,叫他實踐了出來,或許他天生就是個統帥,或許他隱忍得太久,也需要這樣一個宣洩的機會。
周子舒眉頭倏地散開:「那屬下可榮幸之至了,竟有這麼個機會,在陛下身邊為國盡忠。」
雨不知何時停了,只剩下間或一兩聲悶雷,天光已而亮了,依舊是陰天,不見日頭。深秋寒天,激戰已經整整半宿,還將繼續打下去,像是無止無休……像是不把對方的人殺光,便不甘心一樣。
箭射光了,便上滾石,包圍圈吞進瓦格剌精銳足足兩三萬人,赫連翊高聲叫好,再不是那個朝堂上謹慎小心三緘其口的太子殿下:「讓蠻子滾回去!」
不知是從何處傳來了附和,屍體相疊,指揮的餘地越來越小,整個京城城外,變成了一個混戰和屠殺的修羅場。
忽然,遠方一陣嘩然,赫連翊臉上的笑容頓了一下,用力抹乾凈額頭上的雨水,眯著眼睛望過去,像是瓦格剌人後方出現了什麼,整個瓦格剌族騎兵團忽然自己亂了起來,赫連翊稍微停歇下來,有些木的腦子迅速醒過神來。
一個天窗穿過千軍萬馬一直撲到赫連翊的馬下:「陛下……陛下,援軍!」
赫連翊竟愣了片刻,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陛下,是南疆邊防軍,聽說還有南疆大巫親自帶來的人馬,包了瓦格剌蠻子的後路!」
那一刻,赫連翊便知道,京城之困,解了——
可他心頭竟然沒有狂喜的感覺,只是仍有些難以置信,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真實似的,本來抱著必死的念頭,卻突然被告知,不用死了,而他已經不敢相信這種幸運。嘴角木然地往上挑了一下,喃喃自語道:「朕竟沒想到,他們來得這樣快。」
鏖戰良久,而雙方早都各自疲憊不堪,援軍的到來,卻成了大慶守軍的一針強心劑,瓦格剌終於控制不住頹勢。
赫連翊看著那黑色戰馬上有幾分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驀地覺得,已經不認識這人了。
烏溪和他錯馬而過,赫連翊脫口便道:「望月河上游。」
烏溪當即會意,頭也不回地縱馬狂奔而去。
景七前胸上一處刀傷從肩頭橫斜過來,竟隱約可見肋骨,皮肉翻起來,漆黑的衣服破破爛爛地掛在滿是血水的身上,他竟似感受不到疼一樣,靠在一棵枯樹後,手中弓箭已經拉滿,彷彿眼中只有那林中謹慎而行的目標。
他慢慢地調試著箭尖,忽然撒手,箭從一個極刁的角度射出去,那人默無聲息地便往前撲了下去。瓦格剌族人立刻用聽不懂的語言高叫起來,景七知道要換個藏身之處了,便四下一揮手。
幾道同樣狼狽的影子麻利地跟著他撤出來,帶出來的天窗只剩下了兩三個人,一個比一個狼狽,卻依然訓練有素。
景七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傷口被雨水沖刷過,很難結痂,一動,便又有血水淌出來,他只覺得自己的血快流盡了似的,嘴唇白得發青,視線越發暗沉,咬咬牙,低聲道:「撤,換地方。」
這小小的密林山澗中,在進行這另一場廝殺,更殘酷,卻也更寂靜無聲,雙方的目標都是把對方所有的人殺乾淨。天窗都是暗殺的行家,然而常年在草原上和整個自然鬥爭的瓦格剌騎兵卻更敏銳,人也更多。
這一宿,每個人手上都多了十來條人命,而他們知道,想要活著,還得繼續下去。
景七晃了一下,忽然有種感覺——那是別人感受不到的,快要燈枯油盡的人特有的冷意,一個天窗伸手扶住他:「王爺。」
景七靠在他的手臂上,半天,才找到自己身體的著力點,推開他的手,自己站定,他直著目光,仔細看了一會,才將眼前的人看清,用力一咬嘴唇,然而疼痛早已麻木,這再也不能刺激他的神經。
扶住他的天窗道:「王爺,別撐了,走不動就走不動了,兄弟們都走不動了,咱們夠本了,就在這跟他們拼了!」——他只剩下一條手臂。
景七閉上眼睛,忽然輕輕一笑:「對……你說得對,咱們夠本了。」
死有什麼可怕?當年他「死」了三百年,早把奈何橋邊當成自家別院一樣,於是笑道:「到了奈何橋邊,我帶你們看看三生石長什麼樣,我和孟婆乃是點頭之交,說不定她還能給我個面子,請你們喝口酒水暖暖身……」
天窗們以為他在說笑,卻也都應景地笑了。
瓦格剌人的叫罵聲和馬蹄聲臨近了,景七抽出最後一支箭,上弦。他手抖得厲害,那箭險些從他手中滑落,景七想,死是沒什麼可怕的,只是這輩子,再也見不著那小毒物了……可拿什麼還他呢?
他看似流連花叢,沒心沒肺,其實卻不大習慣怎麼表達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