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大同失守。
十月二十三,宣城城破。
十月底,荊關破。
至此,京城以北,再無險地可守,再無城關高聳,一片一眼可以望盡一樣的平原。
瓦格剌首領格西與赫連釗幾十萬大軍對峙甘肅,雖然赫連釗戰死沙場,大慶僅剩的隊伍倉皇出逃,但瓦格剌損失也不小。格西本以為是一群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卻不料在對戰的時候出奇的強硬。
格西這才發現自己小看了大慶人,那一戰幾乎是破敵一萬自損八千,如不是最後關頭赫連釗中箭落馬,被一個瓦格剌武士豁出命趁亂砍死,恐怕他都要生出撤軍的念頭。
然而老天還是幫他的。
甘肅大戰之後,格西在原地休整了一段時間,小心謹慎地制定了重新進攻計畫,因為他知道,前方等著他的,將是重重疊疊的大慶關卡。
格西·烏爾木這年三十六歲,是大草原上不世出的梟雄,他在春市上幫著趙振書養私兵,像狗一樣地供趙振書驅使,隱忍了十多年,這十多年中,他從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慢慢在狼一樣的堅忍和籌劃里,養出了海溝一樣深的城府。
趙振書用他用的得力,也有錢,樂得養一條草原狼狗,這些年一直扶植他,給他支援了無數錢財。
格西沒有浪費,他每日仍舊吃著自己婆娘做的乾麵餅,和所有人一樣啃著粗糙難咽的肉乾,穿滿是腥臊味道的牧民的衣服,而用這些錢暗中打通關節,把奴隸和美人送給他的敵人們,再一一吞併。
用十年的時間,橫掃了整個草原,讓分崩離析了幾百年之久的瓦格剌族再次統一起來,北方蒼狼長嘯,於是揮利爪而南下。
格西不只是為了大慶的財富,他不是帶著這些虎狼一樣的武士們南下搶上一筆東西,擄回幾個美人就算了,他覬覦的是整片中原地區的大好河山。
古人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既然山裡種田的農民都能說出這樣的話,為什麼這樣青山綠水富饒美麗的地方,要千百年地讓這些荏弱浮華的中原人佔領呢?
從始至終,格西行軍的目標都只有一個——京城。
京城之後,是那金鑾大殿。
然而預想中的抵抗卻並未遇到,甘肅一戰似乎下破了大慶人的膽子,一路南下竟出奇的順暢,許多城池幾乎不攻自破,勉強抵抗的地方也不過爾爾,顯得極其不堪一擊。
他就想明白了——大慶人已經過了幾百年的太平盛世,他們的勇氣縱然勉強被鼓起來一次,也不過是包著一層極脆弱的皮,風一吹便碎了。
格西幾乎有些激動起來,而這種激動的心情,隨著越來越逼近京城,而變得愈加劇烈。他彷彿看見那傳說中天上城池一樣的京城就匍匐在自己腳下,踩在滿是黃金鋪成的宮殿里,讓天下人都來朝拜他。
十一月二十,終於,兵臨城下。
而此刻京城中,蒙塵的金鑾殿最後一次廣迎朝臣。王伍於葵以及喜公公等人都退到了角落裡,赫連翊身邊站著兩個從未曾露過面的人,一個是男人打扮的靜安公主,一個是帶著人皮面具、扮作一中年文士的周子舒。
文武百官兩列站齊,赫連翊叫人將龍袍高高地掛在大殿上,像是吊起一個金光閃閃的圖騰,他身上穿著厚重的鎧甲,臉頰的線條因消瘦而鋒利起來,直直地插入頭髮里,帶著一種人們從未見過的力度。
京城九門十八萬兵力,諸將分封完畢。
「玄武門馮小舒,朝陽門賀允行……」
最後是正北方的程武門——九九八十一塊三丈長三丈寬的青石一直鋪到城門外,整個京城陰氣血腥氣最重的地方,當年十五歲的烏溪斬殺二十四個黑巫刺客的地方,此時直面瓦格剌人的狼牙的地方。
周子舒手捧一卷聖旨,一字一頓地念出來:「程武門,由朕親守。」
在這大殿上站著的大多數人,這輩子第一次參加這種行軍交鋒前的軍務會,恐怕也將會是最後一次。這裡再沒有皇上、宰相、王爺、公主,只有守城的人,拿刀的人,和將要拚命的人。
「半壁江山陷落,京城以南,再無重關,而今,朕不孝,令我江山蒙塵,山河黯淡,九泉之下,誠難見列祖列宗。」
「數十萬大軍毀於甘肅,朝中精銳損折殆盡,朕皇兄身死,幾無馬革以裹屍首。蠻人兵臨城下,家國至此絕境,大好頭顱,當胸熱血,尚有何不可舍,有何不可棄?及至此時,如京城兵敗,雕欄玉砌尚可,然朱顏當改,昨日當如故國,而山河當以易姓。朕便身死,又有何面目以謝天下?諸位,有何面目以見父老?!」
「願效韓大將軍,破釜沉舟,當背水一戰——如不勝,便絕於此。」
「自開戰之時起,兵將出,而九門閉,披甲執銳者,不得入城,違令者斬!擅離職守者,斬!臨陣,前人如退,後立斬之!膽敢包庇者,同罪論處!為將者若要退避,兵者可群起斃之,取而代之,然若非如此,膽敢有違軍令者,不服調配者,斬!」
他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一字一頓地道:「朕亦從諸將,誓與此地,共生死。」
十一月二十一,瓦格剌和最後的大慶官兵正式開戰。
這座經過了百年風霜、用脂粉堆砌起來的城池,開始承受來自遙遠地方游牧民族的第一波血的洗禮。
圍城第一日,格西試探性的進攻崇文門,崇文門守將乃是御林軍東大營的鐵如,以前私下裡被賀允行戲稱為大皇子家奴,當初因為他是京城守衛,赫連釗出征並沒有帶上他,也是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將來能殺回來的裡應外合的後路。
而如今,赫連釗人已經沒了,再不需要後路,鐵如就豁出去了。
再沒有什麼,比仇恨更能有讓羔羊一夜之間變成虎狼的神奇力量,被格西派去敲門的六千意氣風發的瓦格剌族武士,當天得意洋洋地浩蕩而去,卻忽然遭遇惡鬼一般的大慶守軍,瓦格剌人幾乎蒙了。
歷史驚人的重複了,他們就像甘肅那夜、大慶軍人被襲營一樣,驚慌失措,一觸即潰,四散奔逃。不一樣的是,他們沒有一個看得清敵我人心的將領,敢扛著大刀身先士卒地拚命。
就像是望月河裡一夜之間,注滿了融化的鐵水,格西在遠處仰望著這高大而富麗的城門、和抬頭隱約看見的高聳入雲的宮殿,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像是,這座城刀槍不入一樣。
此時,程武門的赫連翊身邊還剩下最後的兩個人,正圍著一張布防圖,一站一坐。
能用之人都去守城了,景七和周子舒留在赫連翊身邊,一來為了他的安全,另一邊,也是將程武門這最危險的地方當成了最後的指揮部。周子舒手下神出鬼沒的幾百個「天窗」,便成了聯繫九個城門之間的樞紐,統一換上布衣,在小臂上刺上一枝寒梅,混跡於各色人群中,以最快的速度構成了整個京城的消息系統。
景七身上換了一身深色極簡便的衣服,那些可有可無的零碎,衣服上的掛飾一夜之前全沒了,雙手抱在胸前,眉頭微微地攏著。
赫連翊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人有些不像那常年沒骨頭似的、懶懶散散的景北淵,他的肩背削瘦,卻挺直,以往寬大的袖口腰間全收攏了起來,那身浸到了骨子裡的紈絝氣徒然間煙消雲散了,好像這麼多年來,都是假的一樣。
臉頰凹了進去,桃花眼微沉,竟說不出的凌厲。
赫連翊心裡微微地疼了一下,然而這疼痛很快被更大的麻木掩蓋——他們每個人都沒有退路。
景七在原地走了幾圈,當中不停地有「天窗」來報崇文門的戰況。赫連翊叫人將這小小的勝利隱而不發,只讓諸將知道,崇文門正打著,嚴加戒備。
景七忽然皺眉道:「陛下,京城九門,看起來是大關,巍峨而立,卻是個易攻不易守的地方,若是那烏爾木家的兔崽子醒過神來,逮著一個地方打,恐怕……難對付。」
赫連翊和周子舒都明白這個道理,京城十八萬守軍,本來人就不多,還要分散到九門,那就相當局促了。
當年建造這京城的時候,就有種笑迎八方來客的坦蕩在裡頭,滿是大國都城的優越感,可如今這不速之客來者不善,京城不願意笑迎了,自然也就出了問題。那麼多的城門,好像個被人打了九個窟窿的篩子,一處便是一個弱點。
赫連翊和周子舒一時都沉默不語,景七便繼續道:「敵方有幾個不容易對付的地方,一來格西·烏爾木這人能忍,這便不容易激怒,不容易焦躁,臨陣沉穩;二來瓦格剌人個個身強體壯,這便不容說了,眼下我城中兵將群情激奮,這還好,萬一曠日持久,再衰三竭,恐怕……」
他搖搖頭,眉頭夾得更緊。
赫連翊緩緩地接道:「如果朕是格西,在各個城門試探一二,必然會想明白這道理,與其以勞打逸地在九個城門之間轉,不如守著一個地方,硬攻,我們承受不住。」
周子舒問道:「陛下覺得,他硬攻的地方會選在哪裡?」
赫連翊頓了頓,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