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眼看他起高樓、宴賓客、樓塌了 第六十四章 御駕親征

狼煙滾滾,黃沙彷彿一下子瀰漫到整個大慶北半江山,瓦格剌族像是一群蓄謀已久的野獸,養精蓄銳韜光養晦了百十年,終於磨亮了爪牙,呼嘯而來。

然而大慶,只有歌舞昇平、金粉榮華,和一群峨冠博帶的陰謀家。

東宮,繁花已而落盡。

景七忽然開口道:「若真到……赫連釗打算以他手上的兵力逼宮謀反,恐怕也不容易。」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不由一愣。只見景七將京城布防圖打開,說道:「赫連釗早年插入軍中的人,現在大多在西北膠著著,少部分頂替了當年馮大將軍的位子,在南疆邊防,這些人調配不容易,若真有異動,兩廣那裡的李延年手上還有當年收編了廖振東的散兵,五六萬總有的,傳他們過來也來得及。」

賀允行大概是所有人里對行軍布陣之事最明白的,聽到這便把話題接過來,指著京城附近的布防圖說道:「京城附近有三個大營,五萬御林軍,是京城最後的防護,南大營的穆童是個老狐狸,若真鬧氣事來,恐怕他便是那哪邊風大哪邊倒的牆頭草,一旦他這邊投靠了赫連釗,便將京城與整個南邊的聯繫都切斷了。東大營的鐵如不用說,乃是赫連釗的家奴出身,北大營的黃天意,我聽說這些年和赫連釗走得也頗近,才收了赫連釗送的六個美女。」

末了賀允行嘆了口氣:「若是皇上真的御駕親征,赫連釗九成要造反,這三面圍城,王爺,下官說句不中聽的,王爺常年居於京城,恐怕對這些個事不甚了解,那戰場瞬息萬變,遠水解不了近渴,咱們甭扯遠的,便是京城這一塊地方的形勢,若是赫連釗造反不成,簡直是沒天理了。」

景七搖搖頭,眼睛仍盯著那布防圖,一邊想一邊語速極慢地說道:「周天意才是真正的牆頭草,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來者不拒——允行你不知道,他不單收了大皇子的六個美女,還收了我的一斛夜明珠和一處宅子。」

賀允行從不知道他們這些私下裡的交易,不由目瞪口呆。

赫連翊瞪了他一眼,說道:「上回南海總共進貢了那麼幾顆珠子,除了你,別人可連珠子長什麼樣都沒見過,你倒大方,轉手就送禮去。」

要說還真是,自打上回赫連沛病了那麼一回之後,對景七就詭異得好,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兒子們都排不上,全往王府送。景七就笑,心說這太子殿下咋說話的腔調這麼像平安了呢?

赫連翊斜著眼瞄著他,又已有所指地笑道:「孤知道王府家底豐厚,價值連城的和田美玉也叫你說送人就送人。」

景七就不言聲了,赫連翊這句話綿里藏針——那是他看著烏溪身上素得很,便給他拿去系了。說起來平安倒是和烏溪投緣,東西給誰他都心疼,唯獨給烏溪,他淡定得很。

陸深忙把眼看著要不著邊際的話題扯回來:「那周天意和穆童兩個牆頭派正好一南一北,中間夾著鐵如這奴才,臣還是覺得,就好比皇宮叫兩個白眼狼和一條虎視眈眈的惡狗圍著似的。」

景七聽到這裡,便笑了起來,回頭和周子舒對視一眼,只聽周子舒笑道:「陸大人,穆將軍這棵牆頭草,倒向誰,可也不會倒向大皇子那邊的。」

陸深就是一愣,便問道:「怎麼說?」

周子舒笑道:「還記得當初叫大皇子一手陷害下去的老尚書蔡建興么?蔡大人的夫人,可也姓穆。」

景七接著道:「當初穆童在南大營的還只是都尉,本想留作個棋子,沒想到穆都尉如此會鑽營,這些年竟升到了禁軍南營將軍。也算我和子舒兄當年巨眼識英雄了。」

賀允行道:「那……那蔡夫人是穆童的……」

「同父異母的親生姐姐。」景七啜了口茶水道,「穆童當年乃是庶出,大房無子,膝下只有個姑娘,生這姑娘的時候傷了身子,恐怕以後是再不行了,便起了別的心思,想弄死懷了穆童的女人,誰知竟陰差陽錯被那女人逃出去了,穆童知曉自己身世後,曾偷偷回去看過,可是老父早亡,家裡都是那惡婆娘把持,只有這姐姐聽說,私下裡對他不錯。」

周子舒冷笑道:「豈止是不錯,簡直好得過頭了,有悖倫常。」

陸深和賀允行同時「啊」了一聲,面面相覷,只覺自己低估了這京城的藏污納垢之處。赫連翊點點頭:「那便看明日早朝吧。雖是如此,還需多做幾手準備,京中萬萬不能亂。」

第二日朝堂上爭論依舊,赫連釗振振有詞,在這種時候,主戰的台詞聽起來總比主和的有扇動力,而鼓動皇帝御駕親征的,總比鼓動皇帝安全起見縮頭烏龜的有扇動力。

天子率領數十萬大軍,御駕親征,掃平西北,聽著就那麼威風凜凜,那麼叫人熱血沸騰。這年代太平順,已經沒有什麼叫人熱血沸騰的東西了,赫連沛幾乎忍不住張口叫好,掃了下面群臣一眼,終究還是咽下去了。

景七在下面看著那龍椅上坐著的男人——華髮已生,年華不復,可依舊殘忍地天真著。赫連家坐擁江山,三山六水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百姓們只能求神拜佛,期盼著蒼天能多明主賢臣,少天災人禍。

只可惜天災常有,而明主賢臣不常有。

景七突然就想起自己還很小的時候,那還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他以為早就煙消雲散在腦子裡了,卻不料這個時候突然念及起來。那年赫連沛把他抱在懷裡,帶他回王府看他的父親。

旁人都面目模糊了,唯記得他的父親看了他一眼,剎那間好像湧上萬千思緒,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那麼輕描淡寫地給皇上見了禮,再不願意多看他一眼,反而是離開的時候,這位皇伯父,嘆了口氣,一雙溫暖的手拍著他的後背,低低地說:「他心裡難過,也很可憐,一輩子就只有你這一點血脈,你……可千萬別恨他。」

而今在這金鑾殿上,那聲嘆息和那句話,奇異地就忽然在景七耳邊響了起來。突如其來地就想起了那年幼時候的孺慕之情。他曾經覺得,赫連沛就像是他的親生父親一樣,可原來那些畢竟是幼兒的錯覺。

赫連沛是君,他是臣。柴米油鹽的感情,永遠不會出現在帝王家。

景七不合時宜地在這時候晃了下神,耳畔是附議赫連釗的聲音。

這時赫連沛忽然看向他,說道:「朕可想起來了,當年北淵還跟朕說過,匈奴未滅何以為家的話,這會怎麼成沒嘴的葫蘆了?」

景七垂下眼,他心裡知道,赫連沛在等更多人的認同——他打算當個英雄,而不是一個窮兵黷武一意孤行的昏君。他心裡還知道,赫連沛心有多大,本事就有多小,離了這禁宮皇城,哪裡還有他的活路?

那電光石火間,景七便做了個決定,他微微偏過頭,看了赫連翊一眼,那眼神有說不出的冰冷、決然,赫連翊便突然明白了,他張張嘴,終於把嘴裡的話咽了進去,做了和景七一樣的決定。

景七開口道:「臣以為大殿下所言極是,願為皇上鞍前馬後,掃平西北。」

景七的鬆口,代表了整個太子黨的鬆口,終於言論往一邊倒去。御駕親征一事,就此敲定。

心裡糊塗的,繼續糊塗,心裡明白的,主動或被動地同意了,換一個皇帝。

無情最是帝王家。

赫連沛第一回做大將軍,心裡激動得很,親自督促兵部各項事宜,躍躍欲試。景七卻於那日從東宮出來的時候叫住了周子舒道:「你……還是叫九霄離開京城吧。」

周子舒一怔,景七並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難得這樣的話竟從他嘴裡說出來,景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子舒,京城是個是非之地,梁九霄當年便不該來,來了,除了一肚子委屈和鬱憤,還得到什麼了?把他送走吧。」

周子舒默默地笑了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道:「多謝王爺提點,子舒告退了。」

他知道景七說得都對,可他捨不得,捨不得梁九霄離開。

皇上不停地催,幾乎希望第二日二十萬大軍便能集結完畢似的,可調集兵馬、糧草、輜重,何人為先鋒,如何行軍,如何殿後,怎麼對付瓦格剌族,這些他全都不知道,偏偏還以為自己知道。

二十萬大軍竟真的在他的催逼之下一個月集結完。景七等人這才有了些不詳的預感,然而事態已經失控了,赫連沛先前還肯等朝臣的意見以烘托出自己樂於聽民意的這一條,如今真做了「大將軍」,卻飄飄然起來,跟本不給別人說話的餘地。

他認為二十萬大軍,便是一人一腳,也能把瓦格剌族踩回去了。

不得已,賀允行請命到了軍中,又將山西駐守的崔英書調來,總算能撐起點事來,別讓老皇帝在軍中太離譜。

繞是如此,景七還是越來越不放心,於是那日在王府的時候,忽然問烏溪道:「你該是……明年秋天回去吧?」

烏溪動作一頓,「嗯」了一聲。

景七想了想,忽然站起來,在窗邊站定,盯著那院子里茂茂濃蔭的樹木,緩緩地道:「皇上準備御駕親征,眼下京城很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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