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景七從那光怪陸離的夢境葯勁里醒過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屋子裡只在角落裡亮著一盞昏暗的燈,少年捧著本書靜靜地坐在那裡,好像很久沒有動過的樣子。
他呼吸一變,烏溪自然立刻便察覺到了,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你不小心吸入了一點迷藥,解藥給你喂下去了,現在不頭疼吧?」不知是不是景七的錯覺,總覺得烏溪的態度好像變了些似的,有些不大自然的疏離。
景七「嗯」了一聲,揉揉眼睛,還有些沒醒過神來,只覺得這一覺比任何時候都睡得沉似的。聽見頭頂一陣撲騰的聲音,他抬頭一看,竟是小紫貂被綁得結結實實地,給吊在了床幔上,圓溜溜的小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被束縛的四肢不停地搗騰掙扎。
景七就忍不住笑出來,一邊支起身子,把它接下來捧在手裡,一邊問道:「這是幹什麼?」
烏溪輕輕地哼了一聲:「闖了禍就該罰,若不是你太寵著這畜生,也不至於三天兩頭地叫它咬了人。」
景七這會兒清醒過來了,笑道:「什麼話,我百十來斤的那麼大個人,能跟這幾兩重的小東西一般計較么。」
烏溪頓了頓,聽了這話忽然心裡彆扭起來,因為景七這輕描淡寫的話里流露出的態度,和對方對自己的態度很像,像是對小孩子似的,縱容得很,卻是那種不放在心上的縱容——便忍不住道:「我……今天不該叫你一個人在院子里,應該提前告訴你一聲……」
景七一邊下床來,一邊順口道:「我自己手欠,跟你有什麼關係了。」
他伸了個懶腰,覺得頗有精神,睡足了覺,心情也不錯,便道:「這麼晚不吵你了,我回府。」
眼看他要走,烏溪忽然鬼使神差似的站起來叫住他:「北淵……」
景七一頓,挑眉看看他,只覺得那少年臉上有幾分慌張神色,欲言又止的模樣像是闖了禍又猶豫著不敢說似的,便定住腳步,帶了幾分深意地望著他。
烏溪被他一雙眼睛看得有些心慌,他沒有夜間讀書的習慣,卧房裡燈光昏暗,只夠勉強看清,使得景七那雙平日里只是溫潤好看的眸子,看起來竟格外的幽深,目光像是有實質一般地刺過來,好像將他藏在心裡的話全都看穿了一般,或多或少裝出來的慌張,便多了幾分真實。
片刻,才微微垂下眼,不去看他,勉強緩下心神,說道:「你吸進去的葯是我還沒做好的,中了那葯的人應該會做夢,只是我還不確定……」
景七恍然大悟道:「你問我藥效么?」
烏溪點點頭。
景七笑罵道:「兔崽子,我倒成了給你試藥的了——方才恍惚間確實是做了一回夢,放心吧,挺靈,還解乏。」
烏溪忍不住追問道:「你……夢見了什麼?」
景七頓了頓,目光掃向他,疑惑道:「這也可以控制的么?」
烏溪從未說過謊,方才不知道怎麼的,便脫口而出了那麼一句,心裡早就後悔了,越心虛,便越覺得景七像是知道了什麼似的,見問,只得一邊疑神疑鬼,一邊硬著頭皮點點頭,道:「自然是可以的,還有可以叫人產生幻覺,看見妖魔鬼怪的葯。叫人做夢的也不盡相同,有的叫人做好夢,也有的葯叫人做惡夢,你夢見了什麼?」
景七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也不疑有他,回想了一下,說道:「不算好也不算壞吧……我夢見一塊大石頭、一條河和滿地不長葉子的紅花。」
見烏溪一副呆愣愣懵懂的樣子,便搖搖頭笑道:「沒什麼,以前看過的民間話本里的畫的插圖罷了——你不是起得早么,不打攪你休息了。」
便抱著紫貂走了。
「一塊大石頭,一條河和……滿地不長葉子的紅花?」烏溪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地將他的話重複了一回,又想起他那時臉上驀然生出的帶著悲意的笑容,慢慢地蹙起了眉。
朝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許是換季的時候飲食不調,許是叫多年來聲色犬馬掏空了底子,許是被接二連三的事故氣得,沒有多少日子,赫連沛竟就病了。
他這一病不要緊,幾日里湯藥灌下去,沒見多好,還隱隱地勾起許多沉痾來,又過了半個月,連話都懶怠說了,瞧著竟有些個要駕鶴西遊的意思。
於是那聲勢浩大的文字獄便少不得終止住了,赫連沛含著那一口微弱的、隨時有可能咽下去的氣,先前的心氣兒也沒了,顧不得誰惹人嫌誰要造反,只一個藥方一個藥方的換,別人還沒什麼,他自己倒最是惜命,唯恐蹬腿死了,那絕頂的榮華富貴也都要煙消雲散了。
赫連沛原來覺得自己坐在龍椅上一輩子,是個醒握天下事、醉卧美人膝的大英雄,聖人天子,卻沒想到年紀大了,也這樣沒出息起來。
他怕死,怕老,不病的時候只顧著玩樂還顧不上這許多憂思,這一病,卻將他心裡那些個隱憂都給逼了出來。
他不願意見赫連釗,只覺得這大兒子太過兇悍,目光里總是帶著凶邪,看過來的時候不是瞧著自己,而是瞧著自己身下那把椅子。也不願意見赫連琪,二兒子叫他傷透了心,原先心裡有氣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沒力氣生氣了,那樁樁件件便都在腦子裡划過了,他想泰山地震的時候,其實就是老天給自己的啟示,叫自己勤政齋戒,本來好好的,是可以躲過這一劫的,卻叫這不孝子生生地給破壞了,還闖了那麼大的禍,叫滿朝文武都在後邊看笑話。
更不願意見赫連翊,這個兒子倒是規矩,可赫連沛一想起自己咽氣死了,眼前的一切——金鑾殿,御花園,萬里河山萬千美人就都是他的,就情不自禁地嫉妒起這個繼承人的年輕來。
末了便只把景七叫到身邊來,讓他給念念書,解解悶。
景七表面上跟親兒子似的給他「盡孝」,心裡算計自然也不會少——當然眼下他不是盼著老皇帝死。
前一段時間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有不少人投向了太子黨,使得眼下太子手上可用之人不知多了多少,起碼能和赫連釗一較短長分庭抗禮了。但眼下赫連二還好好地在外面,雖受到重創,卻隨時有可能死灰復燃,朝中局勢還不穩。
若是老皇帝這時候死了,赫連釗沒了顧忌,第一個要和赫連翊翻臉,雖說有些對付他的方法,卻還是能兵不血刃最好。
老皇帝眼下就是一面鎮妖旗,還將倒未倒時候,各方妖魔鬼怪便蠢蠢欲動起來,萬一真吹燈拔蠟,還不得翻了天去?
便對他越發盡心起來。
他心裡雖然別有所圖,赫連沛卻看不出來,只是覺得這孩子真是好,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那三個自己生養的敗家子,沒有一個比得上這義子,時常拉著景七絮絮叨叨地說些年輕時候的事,那孩子也不煩,只是在一邊默不作聲地聽著。
叫赫連沛相當感動,只覺得這幾年是錯待他了。
赫連翊依然是做分內的事,代理朝政兢兢業業,也絕不私做決定,每日晨昏定省,不管赫連沛待見不待見,也禮數周全,大事小情地都彙報一番,得了赫連沛的主意才領命去辦。不因為管事而有半點張狂,也不因為赫連沛沒好聲氣而有半點頹喪。
好多人嘴上不說,這事情一過卻真是對太子這番泰山崩而神不動的穩,而唏噓不已,只覺得以前這人韜光養晦,竟是這樣穩妥決斷之人。相比起來,那些年四處亂蹦的赫連釗和赫連琪,真像是落了下風。
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書誰都背過,可這道理,大概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明白。
老莊出世,然而對於入世之人來說,就算真的想爭,至少也要做出「不爭」的樣子來,鬧得「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再蠢不過了。
赫連琪老老實實地在家反省了,可蔣征那邊卻扔在提心弔膽,御林軍和周子舒誰都沒撤,老皇帝病病歪歪地只顧著傷春悲秋,沒空折騰他了,可那看似老實的「二殿下」卻不一定弄出什麼幺蛾子。
二皇子邪魔外道的形象十分深入人心,梁九霄作為一個非常有責任感的「大俠」,也放心不下蔣府,加上在王府的慘痛回憶,便專心致志地給蔣大人當起了看家護院的。
他人大大咧咧豪爽得很,沒事又喜歡胡謅白咧一番,跟蔣府上下還倒混了個好人緣。蔣玉清最欣賞這種草莽「英雄」,因為能襯托他的腦子比較中用,沒幾日便和梁九霄勾肩搭背起來。
蔣征四歲的小女兒蔣雪,卻是個能上房揭瓦的小禍害,一隻小猴子整天跟著梁九霄這大猴子屁股後邊。她年紀小,也不用避嫌,大概是蔣府唯一一個沒心沒肺沒心操的了。
梁九霄膽大包天,還有一次把蔣雪給私自抱出蔣府來,帶她去看周子舒,「顯擺」自個兒的師兄,還正好撞見了太子赫連翊,只把周子舒氣得,萬年淡定的人拿著鞭子追了周子舒跑了大半個京城。
小丫頭蔣雪倒是無知者無畏,傻乎乎地瞅著赫連翊,跟太子殿下對視半晌,忽然長出肉呼呼的小手,呲著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