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景七其實從心裡是喜歡烏溪這院子的——好玩的東西多,新鮮的東西也多,以前也經常來串門蹭飯。可自從烏溪那回喝多了酒,抱著他胡咧咧一通之後,景七就有些心懷芥蒂了。
他原本一直拿烏溪當個懵懂倔強的孩子,從沒想過,時間長了,對方竟生出這種心思,心裡亂過片刻,便決定快刀斬亂麻,乾脆就這樣從此兩不相見,打算著等他大了,想的事情多了,年少時候這一點不切實際的旖旎念頭,便也該淡薄了。
可那一個大雪之夜,卻生生叫他那一副冷硬似鐵的心腸軟了一晌,有一便有二,景七終究還是沒忍心將這孩子擋在王府大門之外。
他有時候會想,將來等他老了,開始顧念舊情懷想舊日里恩恩怨怨的時候,還有多少「舊情」給他念呢?
南寧王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午夜夢回的時候,卻驚覺自己心裡空落落的,竟連個念想都沒有。他享受過人間極欲,下過三尺黃泉,美醜人間風景全見了個遍,自然是知道好歹的,知道好歹,便越發捨不得眼下這一點微末的好。
景七不是周子舒,做不到他那樣殺伐決斷死生由天的狠,人一旦想得太多、太周全,便總是有些難以下結論。
他覺得前世為人時,因為被忌憚而死在赫連翊手上這件事有些冤枉,赫連翊還真是高看了他,景七自己明白自己是個什麼貨色——永遠只是那個跟在主帥身邊、謀划算計的狗頭軍師,天生沒有那種指點江山定乾坤的氣度。
因為這點說不得的彆扭心思,他有一年多沒來過巫童府上了,心軟退讓是一回事,景七把這事琢磨了幾回,覺得對付烏溪這樣一根筋、百折不撓到有時候沒法溝通的時候,勸說是不管用的,自己又總是心軟,對他強硬不起來,便只能裝傻充愣,盼著他少年人心性,過了這一段便改邪歸正,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偏烏溪不知是看出來了還是怎麼的,每隔一段時間,便要言語十分直白地提醒他一回,景七隻裝沒聽見,要麼敷衍地說笑不當真,可卻越來越有種提心弔膽的感覺——他自欺欺人地說自己不當真,可心裡清楚,烏溪說出來的話,絕對比榛子還真。
一進烏溪的小院子,當頭便看見大榕樹下吊著幾根線,底下高高低低不等地拴著不及手掌寬的小木條,烏溪老瞅著他傻笑,景七便不得不轉移他一些注意力,便伸手輕輕地捏住一個小木條問道:「這個是幹什麼的?」
他話音才落,烏溪就一把將他的手捉下來,拉著他後退了一步,隨即上面便有硃砂水滴落,正好落在他剛剛站的地方,景七這才看見,那線的頂端支著一個小碟子,在微風裡顫顫巍巍的,他剛才碰了下面拴的小木條,便把那岌岌可危似的碟子給碰歪了,裡面就灑出了水來。
烏溪道:「別弄你衣服上——那個是我原先用來練輕功的,在那木條上借力,到每回踏上去,硃砂水落不下來,就算成了,現在已經用不著了,阿伈萊在玩這個。不過他人太粗大,輕身的功夫老不行,每天都一頭一臉紅水。」
景七暗地抹了把汗,心道幸好那天叫平安吉祥攪合了,沒能跟他過招,要不然這老臉真是沒地方擱了。
烏溪這院子里還是什麼都有,旁邊有個兵器架子,架子旁邊還高高低低地戳了幾根梅花樁,看著倒不像是南疆巫童住的地方,反而有點像哪個秘密門派的習武之地。旁邊是一個書房,趁著這日陽光好,門口還鋪上個席子,曬著幾本書。
烏溪又道:「你在這坐一會,我瞧瞧前幾日弄的花漿露去,拿糖水浸著的,本來打算做好了給你送去,正好你來了。」
這位實在是敏於行而訥於言,還沒等景七裝模作樣地說句「多謝別忙」,人就跑了。
帝都此時已到了暮春,正是熱鬧時候,那熱鬧卻好似一點都沒有融進這小小的院落里,中間大榕樹不知幾百幾十年,遮天蔽日似的打下大片的陰影,光影從罅隙里纏綿而過。這時候侍衛們知道他在,也不到院子里來,這地方那個便隱隱地流露出苦調金石、清音杳冥一般的森森幽氣來。
間或有蛇蠍之類緩緩爬過,這些毒蟲也都是訓練有素一般,並不到景七附近來,遠遠地看他一眼,便鑽到別的地方去,彷彿對他懷裡的紫貂有些戒備似的。
景七在院子里轉了一圈,翻開基本烏溪曬的書隨意看了看,見他凡是讀過的書本,都用心地在旁邊小字寫了注,有硃筆有墨跡,景七仔細看來,硃筆部分是他平日里隨口講的,其餘是烏溪自己的註解,字不算好看,橫七豎八的,卻難得認真。
他合上書暗暗讚歎了一番,又瞥見書本旁邊還有一個小席子,上面曬了一堆雪白的粉,也不知是什麼東西,便是他離得近了,也聞不到有什麼氣味,太陽光底下會閃光似的,煞是晶瑩好看。
景七便忍不住伸手想去抓一點看看,誰知手指還沒碰到,烏溪就正好進來,一眼瞧見,忍不住失聲道:「別碰那個……」
景七猝不及防,轉過頭去看他,卻不料這麼一失神,他懷裡老早不耐煩想四處去蹦躂的小紫貂逮著機會便鑽了出來,歡歡喜喜地往外一蹦,正好撲在那曬得半乾的粉末上,它動作實在太快,梁九霄那樣的身手也被他說撓就撓,景七自然沒能拽住,電光石火間,被紫貂撲起來的粉末就迎面灑來。
景七猛地站起來往後退了一大步,也不知道自己吸進去了沒有,便看見烏溪大步向他走過來,隨後腦子一暈,神智便昏沉起來,像是那種午夜裡被夢魘住,腦子有些清楚,又渾渾噩噩似的,他晃了晃,手指在空中抓了一把,好像抓住了什麼東西,還不待他反應過來抓住的是什麼,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烏溪看著一頭栽進自己懷裡的人,又低頭瞅瞅趴在地上同樣不動了的紫貂,有那麼一瞬間,非常想把它扒皮抽筋燉了吃。
他嘆了口氣,用腳尖將紫貂挑開丟到一邊,隨後俯下身,一隻手勾住景七的腿彎,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來,放在自己的床上,以前看著這人,覺得他頎長瀟洒,可這會景七身上軟綿綿的,蜷縮在他懷裡的樣子,竟顯得十分單薄了,抱在手裡也不重,像是身上只有一副骨頭架子,撐著那麼一股子精氣神,然後談笑風生運籌帷幄。
這會兒他忽然著了小貂的烏龍道,一頭栽下去,身體里的魂魄被迫著歇息了,人就像是個被抽空了的骨頭架子,白皙的皮膚上叫睫毛打出一圈陰影,看著竟覺得有些可憐起來。
烏溪不知怎麼的,便覺得他會冷,扯過一條錦被,輕輕地給他搭在身上。
然後起身倒了杯熱水,又從小櫥里拿出一個瓷瓶,倒了解藥化在熱水裡,涼了一會,把水滴在手背上試了試,覺得不燙人了,這才把景七扶起來,叫他靠在自己的胸口上,輕輕掰住他的下巴,將藥水餵了進去。
那無味的白色粉末是他曬在那裡的一種迷藥,原來沒有名字,被周子舒賣過一批以後,才從江湖人那得了個名兒,叫「醉生夢死」,周子舒最懂得人心的門道,並不多賣,只散出去五六瓶,便不肯再給了,每瓶都被他賣到了天價。
這東西完全乾了以後便是無色無味的,下到飲食里,或者散在空氣里,都叫人察覺不出,若是沒有解藥,人只要吸進一點,便得躺下五六天,然而這五六天卻又不是一覺悶頭睡過去,中了此葯的人,會大夢不醒,夢見自己心裡最渴望的東西,因此才有了這麼個名。
縱使餵了藥水,烏溪也知道他要醒來還得過上一兩個時辰,低頭溫柔地將他唇邊水漬抹去,指尖蹭到景七的嘴唇,忍不住停頓了一下,那人嘴唇上的柔軟溫潤叫他心裡一悸。
朝思暮想的人就毫無知覺地靠在他懷裡,烏溪胸膛里一顆心忽然加了速,呼吸紊亂起來,被什麼蠱惑了似的,慢慢地低下頭去,抬起景七的下巴,去親吻他那剛剛讓自己指尖燒起來一樣的嘴唇。
隨即燒起來的便不單是指尖了,他覺得整個靈魂都彷彿在陷落一樣,景七無意識地因為他略帶侵略性的親吻而有些氣喘,烏溪似乎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骨頭,就那麼硬邦邦地抵在自己身上似的……可是,還不夠。
這樣密不透風的距離還不夠近,他心裡叫囂著的渴望沒有得到安撫,還想要些別的。
烏溪打從不到十一歲到京城之後,生活一直簡單而規律,練功、煉藥、讀書、看著景七胡鬧,還從未經歷過人事,此時卻如同被本能驅使著一樣,抬起手摸索著,從領口開始,一顆一顆地解開景七的扣子。
很快,南寧王養尊處優的白皙而細膩的皮膚便暴露出來,烏溪試探似的伸手在他緊緻溫潤的腰身上觸碰了一下,便像是著了迷一樣再也放不開了。
這人像是瓷做的,可不像瓷器那麼冰冷,也不像自己的體溫那麼高,彷彿是恰到好處的溫。
他什麼地方都長得恰到好處,一縷頭髮散落下來,軟軟地搭在鎖骨上,垂在床邊,黑白相應,是觸目驚心的好看。
烏溪痴了一樣。
只覺得全身都被蒸熟了似的,不正常的熱流四處亂涌,他想起那日那個纏綿旖旎的夢境,記憶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