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城之後就掀起無數風浪的烏溪,打從那天的一鳴驚人後,就再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幾乎沒什麼存在感地待在他的驛館裡,等巫童的質子府收拾好,已經是半年以後的事情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質子府就在南寧王府後邊一條街的地方。
本來不合禮法,不過沒人管這件事,因為平時最愛把「成何體統」當口頭禪的那位簡嗣宗簡大人,正因為被人蔘了個不成體統之罪而焦頭爛額著。
這些事深居簡出的烏溪是不知道的,但是同樣深居簡出的景七,卻心裡有數。
巫童是消停了,可是借題發揮的卻大有人在。這幫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排在一起,能繞著全京城轉他幾個圈。
有掐簡嗣宗的,從生活作風,一直掐到他暗結虎狼之輩,心思不小之類。當然,這「虎狼之輩」是誰,大家都心知肚明,高度再上升一點的,就變成了某人無父無君意圖謀反等等,參大皇子一派的奏本像雪片一樣地往上疊。
還有為簡嗣宗鳴冤的,借而聲討巫蠱邪術的,從巫蠱之術又發散地討論到朝中重臣豢養道士、聽信讒言修仙煉丹的——誰都知道赫連琪最心腹的幕僚是個姓李的道士,一時間妖孽、邪術、不軌之類誅心之詞漫天飛,你來我往不亦樂乎,龍案幾乎搖搖欲墜不堪重負。
朝中雖然烏煙瘴氣,而對尚且沒有這些憂慮的孩子們來說,日子卻是過得格外得快,少年們的個子像抽條一樣地長高著,讀書發獃兩不誤。
烏溪雖然和景七住得近,卻不怎麼來往。
烏溪對這個漂亮文雅的少年好像有種本能的抵制,總覺得他那笑容背後好像摻雜了些許別的東西似的。
他並沒有接觸過很多的中原人,不知道中原人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只是覺得,那天朝堂上叫囂著要殺自己的、隻手遮天的大皇子也好,那位有些不知所謂的皇帝也好,抑或是總是雲里霧裡,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的陳大人也好,都不如這位南寧王讓他毛骨悚然。
景北淵就像是臉上掛了南地林子里的霧氣一樣,湊得再近也看不分明。烏溪覺得,這位南寧王不像是什麼同齡人,而像是一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鬼魅,像大巫師那樣,或者比大巫師還要年長,透過那層迷霧和少年的眼睛看過來,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是善意還是惡意。
南疆的孩子,四五歲上就要和成年男人學習在林子里狩獵、防範各種毒物的基本技巧,七八歲已經可以跟著大人們一起出去了,等到十來歲,就能可以獨立生活了。他們能從一陣風裡辨別出來的是可以獵殺的小動物,還是兇猛殘忍的猛獸,能看穿最狡猾的狐狸的偽裝,本能地就知道危險在什麼地方。
現在,本能告訴烏溪,不要靠近這個叫做景北淵的少年人。
景七也淡定,人和人之間是要憑緣分的,他覺得自己跟這實心眼的孩子多半是有點不投緣,也不多打擾對方,只是偶爾被赫連翊逮著出去轉一圈,得了什麼新鮮玩意兒,總要讓平安給烏溪那邊送一份過去,管他是狼崽子還是兔崽子,先養熟了再說。
轉眼三四年,這幾年間,整天來往巫童那裡的人是哪裡的,景七心裡也有數。
南疆巫童的背景且放在一邊,單是當年他在朝堂上眾目睽睽之下戲耍簡嗣宗的那一手,在赫連琪眼裡,就已經把他當塊寶了。
可惜這烏溪是屬驢的,他府上還上樑下樑一路貨色,那幫看門護院的南疆武士們個個一身驢脾氣,看你不順眼了,愛誰誰,大門一合,直接一句「主人不見客」甩出來,就請您自便了。
自古講究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這南疆巫童,還就是專打笑臉人。
景七暗地裡叫平安找了穩妥人,替烏溪打點了不少,他家底頗為豐厚,加上赫連沛賞下的東西不少,倒是也不在乎這點錢,只是平安每次怨氣不小。
時間長了,嘟著嘴成天跟在景七身後叨咕:「主子,府上有錢,可不是拿來敗的,有家底更應當好好經營,沒聽說過一天到晚拿著錢打水漂的……」
景七抱著本前朝軼聞,聞言頭也不抬,低低地哼出一句:「你聽見響兒了?」
平安憤怒了:「主子你這是養白眼狼。」老管家去年年底的時候已經正式把擔子卸下來,要了恩典,回老家養老了,眼下南寧王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平安在操持。一開始磕磕絆絆,簍子一堆,弄得這年輕人焦頭爛額,每天掛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死狗一樣。
景七也不去管他,事辦砸了就砸,有損有餘,自己心裡有數,也不點出,加上身外之物,也不心疼,知道這孩子是經歷過了,就能提得起來的,也由著平安自己去摸索,偶爾才出言提點幾句。
也說是天分,平安是個大智若愚的孩子,看著憨憨傻傻的,管家的事情,一上了手,卻真是把好手了,沒過多長時間,家長里短,田莊鋪子,銀錢進出,上下打點,就都做得很有幾分樣子了,還頗有些個能用得上的心腹。
唯一的缺點,大概是覺得自己初來掌家的時候,賺得少敗得多,弄得他心裡一直有些障礙,這一年來簡直要鑽到錢眼裡去了,滿眼孔方,最看不得的,就是自家這敗家主子大手大腳混不在意的樣。
「主子過了年,說話就要入朝聽政了,往後逢年過節,打點人情,什麼地方少得了銀子?」晚秋空氣微燥,景七懶得聽他叨咕,轉身要進書房去,平安不依不饒,追在他身後喋喋不休,「何苦呢?您這麼著,是在二皇子那得著好了,還是那南蠻子將來感激您?好人也不是這麼當……」
景七定住腳步,回頭面色不善地盯著平安。
可惜平安素來知道他這脾氣,明白他作色沉臉不過給別人看的,未必就真往心裡去,也不怕他,仍是粗聲粗氣直眉愣眼地說道:「主子您說我說得對不對?」
景七擺著的臉瞬間跨下來了,無奈地搖搖頭:「平安哪……」
「奴才在。」
景七瞅著他剛正平實老實巴交的一張臉,提起一口氣來又放下,不甘心又提起口氣來,又泄下,憋得他難受極了,只得罵一聲:「將來你要是娶媳婦,准得娶個聾子!」
拂袖而去。
平安不以為意,跟上,張開他兩片厚厚的嘴唇,繼續喋喋不休:「主子,下月初三乃是陸大人壽辰,壽宴請柬送上來了,您要……」
「你自個兒看著辦。」
「主子,人家是讓您人到,這陸大人乃是一代大儒,桃李滿天下之人,秋闈才剛結束,朝中未來的新貴們全都要去拜會,人家請柬巴巴地送上來了……」
「就說病了。」景七腦袋裡「嗡嗡嗡」一片,以前怎麼沒發現平安這小子這麼煩?
「王爺,太子殿下的意思也是您親自去一趟,以示敬意,多結交些人,明年入朝也好……」
「平安,」景七猛地轉過身來,「打從現在開始,你若是每天能閉嘴一個時辰,爺給你長例錢。」
這招最靈,平安果然老老實實地閉嘴了。
而說起赫連翊,那是另外一個擾人清凈的禍害。
這一世看來,他不過是個孩子。
景七冷眼旁觀著他一點一點長大,把那些容易露出來的憤怒都壓回去,壓在心窩裡,臉上露出如同前世一般凌厲的線條,慢慢地和那記憶中的男人重合到一起。
就覺得這念了七世的人,突然就面孔模糊了。
他當年覺得那年幼時就心機深沉得不行的人,其實只是個苦苦壓抑著自己,在夾縫裡掙扎的年輕人。景七有時候看著他的樣子,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自己和他會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大概因為自己從未了解過這個人。
大概因為當時自己也是個孩子,只看得到他的城府,卻看不見他的隱忍,看得到他經天緯地,卻不知道他心裡的偏執和苦楚。
這年輕的太子殿下早年太過小心翼翼殫精竭慮,猜疑已經是融入了他骨子裡的東西,景七想,自己當年那點機關算盡的小聰明,該是讓他暗中心驚不已吧?
反而這一世,他什麼都不願意管,什麼都不願意過腦子,只是偶爾赫連翊來的時候,默無聲息地陪他坐上一會,有時候整個下午連話都不說上一句,赫連翊發他的呆,景七看自己的閑書,掌燈時分,赫連翊醒過神來時再告辭離去,有時候留下來用頓簡單的晚膳,倒讓赫連翊隱隱以他做個知己。
那些前世堅如磐石一般的隔閡,好像從未存在過似的。
世間多求而不得之事,其實只是世人不懂得何為以退為進,只說是造化弄人罷了。
最後,那位大儒陸仁清陸大人的壽宴,景七還是去了,因為赫連翊一大早下了朝,就親自出宮來到景七府上來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