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他就算化成灰也不會聽錯。
白無常在忘川邊上輕描淡寫的一聲「赫連翊」,並沒觸動他什麼,那麼多年過去了,加上刻意遺忘,這名字埋在記憶的最深處,險些挖不出來。可是他依然記得那人的聲音。記得那人的小動作,記得他手指搭在自己額頭上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做一些撥開他頭髮的習慣。
這些都像是深入了骨髓的東西。有時候景七想,其實沒有當年和赫連翊那場不死不休的糾纏,也就沒了那三生石畔一坐一甲子的七爺。
孽緣這種事情,就好比出門遇見的鳥糞,千方百計地想繞過去,挖空心思地提防著,可總有那不知從哪裡飛出來的鳥,奇兵突起,一坨天糞卻還是認準了自己的腦袋,不遲不早地落下來,從此心理上就覺得晦氣如影隨形。
景七心裡暗嘆一口氣,知道自己剛剛被平安驚醒的時候,呼吸頻率已經變了,便不願再裝樣子,睜開了眼睛。
雖然只有十來歲,卻生得芝蘭玉樹一般的少年人,就那麼撞入了他的眼。
只是景七想,這赫連翊,也……太嫩了些。
那少年見他醒了,臉上的怒色瞬間退了,俯下身來,放柔了聲音:「你怎麼樣,身上哪裡難受么?」
一世為人時,見了昔日那深深愛過,狠狠傷過的人,心裡總會湧起萬般滋味,悸動不已,可時間已過了幾百年。
眼下景七再見他,也只是有些反應不過來,他想,赫連翊原來竟是這樣的么?怎麼……都覺得陌生了起來。
赫連翊見他獃獃的不說話,只道他燒糊塗了,小心翼翼地再次探上他的額頭,皺皺眉,回身對下人說道:「葯還沒好么?老這麼著再燒壞了腦子。」
景七想,我腦子本來就是壞的,這回多燒一會,倒省得回爐重造。
他回過神來,突然發現這是一種老大站著他躺著的場景,頓覺不適,撐著身子就要起來,吞了口唾沫潤潤喉嚨,張嘴道:「太子殿下……」
赫連翊趕緊把他按回到床上,失笑道:「病了這一場,倒學會多禮了,躺著別動。」
當今皇上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比如想起一出是一出,比如隔三差五地犯犯痴呆病,比如當年興起了堅持立嫡不立長,幼子赫連翊一出生,便傳旨下去要立這還沒滿月的肉團兒為太子,再比如那之後的十幾年,如一日似地把他親自立的太子丟到腦後,再沒管過。
說句不敬的,只怕如今太子殿下,還不如皇上他老人家養在上書房的八哥有存在感。
加上赫連翊上有兩個如狼似虎的長兄,二皇子赫連琪便要長他十歲,老大赫連釗更是早就羽翼豐滿,誰也沒把他這便宜太子放在眼裡,都當他是皇上那些除了「鸚鵡大將軍」,「媳婦太師」,以及「說書先生宰相」之後的又一個笑話。
唯有從小養在宮裡的南寧王世子景北淵與他親厚,景北淵年紀小,沒了父母教導,自小耳濡目染著那穿著黃袍、天下第一不著調的皇伯父,也就沾染了不少不著調的毛病,倆人雖然身份不同,性子更算是南轅北轍,卻有一點同病相憐,都是有娘生,沒爹養的。
赫連翊嘆了口氣,給他掖好被子,像哄孩子似的輕輕地拍拍他:「這些話我原不該說,你也不要太傷心,老王爺這一走,對他其實也是個解脫,料理了喪事,便和我回宮,和過去也沒什麼不一樣的。」
景七不吱聲,只是靜靜地端詳著少年的側臉。
這時候兩人都是無依無靠,小時候一處長大,感情不能說是不親厚,後來卻落得生死不見。
景七驚奇地發現,當年在奈何橋邊枯坐等著這個人的時候,那種愛恨交織、拿不起放不下的心思,好像忽悠一下便消散了似的,胸口空空蕩蕩的。
赫連翊見他睜著一雙被燒得水汪汪的大眼鏡,迷茫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指在他額上點了點:「北淵?」
景七眨眨眼睛:「啊……是,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赫連翊啼笑皆非,正好平安端著葯碗進來,他順手接過來,叫他侍立在一邊,親自把景七抱起來,要喂他喝。
少年的身體貼過來時帶著一股溫熱的氣息,景七來不及細想,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忍不住往後靠了一下,全身都崩了起來,抬起一隻手臂擋在身前。
做完這個動作,他才想起來,自己這時候和赫連翊還沒有鬧翻,正是年少親厚的時候,這嚴加戒備的姿勢實在過了,只覺得自己腦子燒得暈暈乎乎,裡面一坨漿糊一樣,前世的記憶和今生的情形亂作一團。
赫連翊卻沒多想,見他白著一張臉往後縮,以為是他不願意吃藥,便強行拎過他的後頸,笑道:「躲什麼?多大的人了,還怕喝葯?」
景七趕緊就坡下驢,忙做出怕苦不願意吃藥的樣子,眼珠往黑乎乎的葯碗里掃了一眼,又抬頭看看赫連翊,繼續往後縮。
赫連翊低頭嘗了一小口他的葯,回頭對平安說道:「去給你家主子端些蜜餞來。」
平安不知為什麼,從心眼裡怕這個和誰都和風細雨的太子殿下,不敢廢話,忙應了一聲,把小桌上的蜜餞端過來。
赫連翊哄著景七道:「我嘗過了,不苦的,就幾口,喝完就給你蜜餞吃,好不好?」
景七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頓時明白了何為「心為形役」,默默地抓住藥丸的一個邊,就著赫連翊的手喝了下去。
和赫連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話,多半是赫連翊旁敲側擊地勸,景七心懷鬼胎地應付,葯里有些助眠的東西,喝下去片刻,他就覺得眼皮有些沉,赫連翊坐在他床邊,輕聲道:「你睡吧,我看你睡著再走。」
景七於是配合地合上眼,耳畔只聽見那人一聲嘆息。
他當然知道赫連翊為什麼嘆氣,皇后早薨,皇上除了治國,對什麼都感興趣,大皇子和二皇子以狗咬狗為畢生樂趣和事業,大臣們內鬥起來一個比一個精明強幹,做事起來一個比一個爛泥糊不上牆,廢物程度令人瞠目結舌嘆為觀止。
如果赫連翊真的像他表現的那樣,溫文爾雅窩窩囊囊地也就罷了,可偏偏他不是。
再沒有誰比景七更清楚,這男人胸中是萬里河山,是個生下來就註定登臨絕頂振作乾坤的。有時候景七甚至懷疑,那一輩子最大的樂趣是聽上書房的扁毛畜生把將相們都罵過一遭的皇上,是踩了多大的一坨狗屎,才立了這樣一個太子。
屋裡寂靜無聲,赫連翊身上傳來淡淡的熏香氣息,景七迷糊了片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睡過去了,到傍晚時候才被平安推醒,發了身汗,燒已經退了,人也清醒了些。
這是老王爺的頭七夜,賓客都已經有人打點過了,眼下賓客都走了,孝子要守靈堂,景七草草地梳洗了一番,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平安要伸手來扶,景七擺擺手:「不用,我沒大礙了,帶你的路吧。」
靈堂里有一股子陰鬱的氣息,門口掛著大白燈籠,風吹一吹,便抖上一抖,直通幽冥似的,老管家早早地等在那裡,備好了香、紙、大燭等物。
見他過來,便叫人拿了狐裘來,讓他晚間披著。
景七投過狐胎,受過扒皮抽筋之苦,一件此物心裡便膈應得很,又不好駁了老管家的面子,只微微皺皺眉,仍是老老實實地站住了,叫老管家哆嗦著一雙手給他披好。
然後伸出小手偷偷摸摸地在上面抓了幾下,心說苦了這位兄弟了,今晚上燒紙多給你一份,叫你好拿去,地府中也打點打點,下輩子別頂著這樣的皮囊過活了。
老管家拉著景七的小手,把他帶到靈位前,俯下身道:「小王爺,給老王爺磕個頭吧,往後這王府里,便得您當家了。」
老人的臉上帶出一股子風燭殘年的無奈來。景七隨著他的手跪下來,規規矩矩地給那早忘了長得是圓是扁的便宜父王磕了幾個頭。
頭七是遊魂回來辭灶之日,他不知道那一心追著亡妻去了的老頭子還記不記得人間還有個兒子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如今還了陽,還見不見得那陰間魑魅,心裡倒懷著些許念想。
雖說沒什麼感情,可如今重活一遭,見些故人,到底……也總是好的。
正這當,有小廝進來報,說平西大將軍來訪,老管家便去看景七,景七一怔,忙道:「快請。」言語間竟有些激動。
這位平西將軍馮元吉還是老王爺活著的時候,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算起來景七還得叫他一聲師父,那點半吊子的功夫就是馮大將軍給啟蒙的。
片刻,一個精壯漢子大步流星地就走進來了,平安在後邊一路小跑地跟著。
景七知道他不拘慣了,見他也不行禮,只是略微有些慘淡地笑笑——他記得清清楚楚,馮元吉的壽數快到頭了。
馮元吉以為他是父親新喪,嘆了口氣,蒲扇般的大手伸過來,摸摸他的頭,道聲:「苦了你了。」便也對著老王爺的靈位拜了拜,景七這才還禮,然後對平安說道:「再給大將軍拿個蒲團過來。」
老管家張張嘴:「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