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岩石出,化作英雄冢,情意無可摧。
二世磐石破,擺渡姻緣橋,鴛鴦兩雙飛。
三世玉石焚,誓守金玉盟,生死永相隨。
彼岸花開了一路,血似的。忘川水靜靜地淌過,三千年往東,三千年往西。來往遊魂,踏上悠悠黃泉路,於奈何上走上一遭,灌一碗黃湯下肚,前世種種,便也都過去了。三生石畔眾生來來回回,卻無人往此處看上一遭,可見輪迴也不過是渾渾噩噩。
三生石邊上,坐了個人。
是個男人,走近了看,不過二三十許,青衫廣袖,腰上別一柄粗陋的竹笛,卻是滿頭的銀髮,未束,隨意散著。
男人背對著黃泉路上魂,面朝那光溜溜的一片三生石,只是靜靜地坐著,合著雙眼,也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似乎渾然不覺有人已經看了他很久。
胡笳是新上任的鬼差,來往黃泉不過四十多年,有印象以來,這白髮的男人就一直坐在那裡,動也不動,胡笳去人間辦差回來複命完畢,總要站在那,盯著那男人的背影看上一會。
陰間是鬼魅世界,陽間光天化日,鬼魅卻不比陰間少,胡笳有時候心情煩悶不過,盯著那男人不動如山一樣的背影,片刻,也就奇異地平靜下來了。
忽然,胡笳的肩膀上搭上了一隻白慘慘的手,縱然當了鬼差,也不免感到一股涼意順著那手襲來,叫他狠狠地機靈了一下。回過頭去,白無常那張紙糊一般的臉就在眼前,胡笳拍拍胸口,回過身來,趕忙行禮道:「勾魂使。」
白無常的頭似有似無地點了一下,嘴唇不見動,聲音卻叫人聽得清清楚楚的:「你去叫他一聲,就說時辰到了,請他上路。」
「我?」胡笳吃了一驚,看看那彷彿雕像似的白髮男人,又看看白無常,「這……小人……」
「去便是了。」白無常淡淡地道,「我當年錯勾了一人魂魄,害他生離死別,幾世情痴求而不得,幾百年來不得安生,想來是不願意與我說話的。」
「是。」勾魂使者的話,胡笳不敢違抗,微微遲疑了一下,又問道,「那人……那人該如何稱呼?」
白無常似乎愣了片刻,才低聲道:「你叫他一聲七爺吧,都這麼叫,他必應的。」
胡笳不好再遲疑,向那男人走過去。
他還是人世間的時候,幼時聽私塾的先生說故事,古時有個人,極善丹青之術,一日在牆上信手塗鴉了一條長龍,卻未著雙目,路人望見只是不解,問了,那人便說,怕那龍一被點了眼睛,便要化作真龍去了,旁人只是不信,畫手無奈,只得為龍點上眼睛,那龍果然活了,清嘯一聲飛升如雲,便是傳說中的畫龍點睛了。
此刻不知為什麼,胡笳覺得,那靜坐的白髮男人就像是未曾點睛的神龍,彷彿一旦喚他醒了,這三生石畔的尺寸之地,便再留不住他了。
他走近,男人仍無知無覺,端端地坐著,面朝石板,閉著雙目。
胡笳清清嗓子,大著膽子伸手輕推了一下白髮男人的肩膀:「七爺,勾魂使與小人傳話來,說時辰到了,請七爺上路。」
男人不動不搖,似是沒聽見一樣。
胡笳喉頭「咕嘟」一下,提了些音量,湊近了那人耳朵:「七爺,勾魂使……」
「聽見了,我又不聾。」
胡笳竟一時傻在那裡,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渾不似活物的男人居然開口說話了,還是對他說的。
這位「七爺」的聲音很低很輕,聽在耳朵里,好似心上刮過陣柔柔地小風一般。接著,他動了一下,睡久了身上不靈便一般,活動了一下肩膀,極緩極緩地睜開眼睛,瞟了胡笳一眼。
那眼極清極亮,眼角開闊,眼線分明,微微挑起來,像是含著些許笑意似的,內存光華,然而只一閃,倏地便又斂了去。
胡笳一怔,心說這位七爺,竟是這樣好看的人物。
白髮男子打量了他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我好像沒見過你……」
「小人胡笳,乃是這地府鬼差,才上任不過四十年。」
男子怔了怔,掐指算算,搖頭笑道:「我一閉眼就睡了這麼多年了么?」
他慢慢地扶著三生石站起身來,拍拍身上不存在的塵土,寬大的袖子掃過,彼岸花都仿似隨著他的動作飄彎了頭,轉過身去,見了不遠處的白無常,也不驚詫,只整整袍袖,略略作了個揖:「勾魂使大人,你我有六十多年未曾見面了吧?」
白無常頓了頓,雖然仍是平平板板的模樣,胡笳卻覺得他好像愣了一下似的,這才聽他說道:「小人日日從奈何橋上過,是天天見著七爺的,只是七爺六十又三年,從未回過頭來看小人一眼。」
男子眨眨眼睛,忽然笑了:「勾魂使這話怎的含著一股子怨氣?」
白無常低下頭道:「小人不敢。」
男子卻愣了一下:「你這腔調,倒像是我得罪過你似的。」
「小人不敢,」白無常仍是那股子比棺材還平板的口氣,道:「如今時辰已到,請七爺跟小人這邊走。」
「嗯,什麼時辰?」男子眨眨眼,「去哪裡?」
「請七爺與我進那輪迴去,誤了時辰就不好了,已是第七世了。」白無常頓了頓,「過了這一世,你與赫連翊緣分便盡,從此塵歸塵土歸土,不必再糾纏。」
「赫連翊」三個字一出口,胡笳就是一愣,這名字他是聽過的,他還是人的時候,幼時也讀過私塾,老先生講史,特別提過這位前朝的中興之帝,古板的老頭子難得露出不加掩飾的讚賞之意,只說這人生於內憂外患之時,寬厚聖明,以一己之力挽大廈於將傾,鞠躬盡瘁,乃是千古第一等的聖明君主。
他扭頭看著這位七爺,只見他一雙好看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忘川的方向,不言語,胡笳站在他的側面,見那人目中似含著一抹雲霧似的,叫人看不分明,又顯出幾分迷茫悵惘的滋味來。一旁白無常那紙糊一般的臉上也看不出端倪,可胡笳卻不知為什麼,分明覺得,這勾魂使大人身上,此刻籠著一層悲意。
我當年錯勾了一人魂魄,害他生離死別,幾世情痴求而不得,幾百年來不得安生,想來是不願意與我說話的——
忽地,就見白髮男子回過神來似的,眨眨眼睛,有些困惑地回頭問白無常:「赫連翊是哪位來著?」
白無常被噎住了似的:「便是……」
白髮男子凝神想了想,還不待他說完,就拍了自己腦門一下,恍然大悟:「哦,你說是他呀……我有點印象了,怎麼還沒完么?」
胡笳的表情有些龜裂——幾世情痴求而不得?情痴?這位情痴的記性可有點差。
白髮男子瞟了他一眼,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似的,伸了個懶腰,慢騰騰地說道:「人入六道輪迴,算起來都過了幾百年了,他投胎不知多少次,男女老幼姓名身份時常變換,誰記得住?何況我都幾百年不曾為人了……」
他最後幾個字聲音壓得很低,末了化成輕薄的嘴唇邊上一點淡淡的笑意,攏了長袖,看著白無常:「不說出來我倒是忘了,當年我本來機關算盡,偏是你錯勾了青鸞魂魄,叫她枉死,才害得我和赫連翊反目的吧?怪不得方才不敢與我說話。」
白無常避開他的目光,微微低下頭。
白髮男子搖搖頭,往前走去,狀似隨意地拍拍白無常的肩膀:「多早晚的事了,也虧你還記得,果然小白臉兒心眼兒就是小。」
胡笳腳下一滑,險些跌進忘川里。
那人大笑起來。
一條黃泉,十萬幽魂,整個陰曹里都仿似回蕩著他無羈的笑容,修長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落拓氣,好像十殿閻羅都不放在眼裡似的。
胡笳只聽白無常輕輕地道:「這本是一段情緣,長有七世,因我當初之過,生生改了他二人命格,本應白首偕老卻變成了反目成仇。」
胡笳愣了一下:「情緣?他是……」
「你可曾聽過南寧王?」
胡笳忍不住「啊」地一聲:「他是……他是……」怪不得勾魂使者對這男子自稱「小人」,原來他便是那前朝南寧王爺。
白無常搖搖頭:「他第一世不過三十二歲,用心太過,死時已而滿頭白髮,死後痴心不改,不肯多飲那一口忘情之水,在奈何橋邊苦等十年,等那人一同入輪迴……」
胡笳問道:「不飲孟婆湯者不是不可再世為人么?」
白無常點點頭:「所以第二世他化作飛蟲,飛到那人夜挑的燈下,只是可惜,那人懵懵懂懂肉眼凡胎,竟將他捉了,碾死於指尖。」
胡笳卻不知要說什麼了。
「他等那人到第三世,」白無常與胡笳遠遠地綴在那「七爺」身後,勾魂使聲如蚊蟻,低低地壓在喉嚨里,卻又一字一字地吐得特別清晰,「第三世他化為一條黑狗,被那人自小養大,卻因了後來那人家道中落,殺狗取肉而食。第四世,他是那人心上人所贈、擺在窗台上一盆茉莉,那人澆水侍弄,無不盡心,然而後來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