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返璞歸真 第94章

嚴爭鳴離開扶搖山的時候,不到十七歲,二十齣頭凝神御劍,面貌長成,便再沒怎麼變過。

如今,他元神踏入劍神域,眉目沒有被歲月染上一丁點的痕迹,氣質舉止卻已經天差地別。

兩個守門的小童對視一眼,心裡都有點犯嘀咕,扶搖山是個少有外人來的世外桃源,小童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大能,主人又都不在家。

兩個少年有些戰戰兢兢,踟躕了半晌,年長些的才壯著膽子,將同伴攔在身後,走上前來。

他不敢抬眼,恭謹地一揖到地,客客氣氣地說道:「我家掌門昨日才出門雲遊,不知歸期,諸位仙人今日來得不巧了,敢問仙人名諱,日後定當稟報。」

年幼一些的小童不過才十二三歲,小圓臉上稚氣未脫,在幾步遠的地方直愣愣地看著他們一行人。

嚴爭鳴喉頭哽住了,他很想說一聲「你們連我也不認得了嗎」,可是話到嘴邊,他突然發現,自己也想不起這兩個小童的名字了。

他像是回到了前生,隔著百年忘川望去,一切都有印象,卻又影影綽綽地不那麼真切。

民間說的「少小離家老大回」,大概就是這樣的滋味吧?

突然,那年幼的道童眨了眨眼睛,大驚道:「呀,藤黃大哥,這個人好像咱們家少爺啊!」

哦,是了,這孩子叫藤黃——嚴爭鳴恍然想起來,這些道童本來都是嚴家的家奴,他離家時,家裡精挑細選了一批送了來,他也省事,調色盤似的給每個人安了個顏色名。那時候他被寵得無法無天,身邊的人來來往往,他一個都不往心裡去,自己起過的名字轉眼就忘,沒心沒肺極了。

「少爺」這詞不知多久沒有聽見過了,一群人聽了,全都笑了起來。

李筠笑道:「扶搖山封了一百多年,於你們不過一天一宿,看來都過得不知今夕何夕了——現如今他不是少爺,是掌門了,我是李筠,還記得嗎?」

藤黃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呆立半晌:「百年?」

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出去,正看見扶搖山下一棵大槐樹,合抱粗,枝繁葉茂。

藤黃盯著那大槐樹愣了半晌,忽然喃喃地說道:「那是掌門臨走時栽下的,他說等那棵小樹長大幾圈,你們就能回來了……」

如今已經亭亭如蓋。

藤黃徒勞地伸手掐算片刻,不知算出了什麼子丑寅卯來,這才抬起頭,艱難地試圖從每個人臉上辨認出一點熟悉的模樣:「你是二、二師叔……還有三師叔!三師叔不是前年才和掌門上山嗎?才這麼大一點高……天哪……」

他的目光落到水坑身上,猶豫著沒敢叫。

水坑道:「我是韓潭。」

藤黃雖然有些猜測,見了這一夜長大的人依然有些消化不良。

那年幼些的小道童卻直言不諱道:「少爺是掌門了?那韓掌門呢?還有四師叔,沒有一起回來嗎?」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神色都黯了黯,藤黃機靈,最會察言觀色,一見此情此景,立刻給了同伴一巴掌:「就你話多,快去山上報信,讓他們都別偷懶了,少爺……呸,掌門他們回來了!」

扶搖山上徹底地熱鬧了起來,此間活物全都擅離職守,前來張望,誰能想到僅僅是打一個盹,醒來就已經日月換新了呢?

連不知堂前的仙鶴都盤旋著飛下來,仙鶴有靈,縱然水坑的模樣已經大相徑庭,它卻還記得她的味道。

它蹭了蹭水坑後,還伸長了脖子往山下張望,好像還以為誰會回來。

水坑對扶搖山的印象最淺,默默地落在最後,目不暇接地看著山中熟悉又陌生的風物,看著看著,她又想起了什麼,有些落寞地低下頭。

有一人在她旁邊問道:「怎麼了,小姑娘?」

水坑抬頭一看,原來是做客的唐軫。她和唐軫不熟,但在化骨陣中,唐軫算是從玄黃手中救了她一命,因此算是有幾分親切。

她微微頓了頓,勉強笑道:「前輩,我一百多歲,不是小姑娘了。」

唐軫道:「在你們彤鶴一族,一百來歲連骨頭都還沒長全,怎麼不算小姑娘?」

水坑聽了「彤鶴」二字,臉上勉強的笑容也逐漸黯淡了下去,她嘆了口氣,小聲道:「我又不是真正的彤鶴。」

唐軫:「怎麼講?」

雖然是開口問話,唐軫的神色卻並不驚詫——這個人好像對任何事情都不驚詫。

水坑可不是她心眼賊多的二師兄,待人沒多少戒心,何況唐軫又與扶搖派頗有淵源,便沒什麼顧忌地說道:「我娘是後山群妖谷的妖后,我爹卻不是妖王,我是妖后和一個人生的。」

唐軫似乎沒料到她這樣直白,微微怔了一下。

水坑又道:「聽說我生下來以後,在一顆蛋里待了一百多年,別人都覺得我是顆死蛋,我娘將我放上臨仙台,自己因為擅闖臨仙台死了,我親爹姓甚名誰從沒見過,不知道還在不在世,我的姓是師父的,名是大師兄隨口起的……就這樣一個不大拿得出手的大名,一年到頭也聽不見幾次,師兄們一天到晚『水坑』『水坑』的,好像只要不是要罵我,就根本想不起我叫什麼。」

她這話雖然是在抱怨,言語間卻帶出一股滿不在乎的心寬來,唐軫被她逗樂了,臉上的病容都好像退了些。

水坑一抹鼻子,自暴自棄地說道:「反正二師兄說,我就是個爹不要娘不疼的雜毛雞,現在回了扶搖山,逢年過節指不定要遇見後山妖谷的人,妖王見了我這頂活綠帽子,還不知是什麼心情呢。」

唐軫略一頓,張口要安慰她幾句,話未出口,水坑就眨巴眨巴眼睛,自我解嘲道:「唉,不過其實也沒什麼,我聽說那妖王心胸只有針尖大,我還是顆蛋的時候就一直想殺我,反正現在有掌門師兄在,他也不敢拿我怎麼樣,要是他看見我就能添點堵,那我也算給自己報仇了,哈哈,萬一把他氣死了,沒準下任妖王就是我了呢!」

這爹不要娘不疼的小雜毛野心還挺大,唐軫默默地將自己準備出口的話咽了回去,笑道:「說得是。」

水坑幾步跑到前面,用力在神色黯然的年大大身後拍了一下,說道:「師侄,人死不能復生,好歹你爹還是個元神修士呢,只要元神未死,他就能輪迴轉世,回頭的等你正式入門,我帶你上九層經樓,裡面肯定有尋找轉世的辦法!」

年大大滿目血絲地看了她一眼,小聲道:「謝謝小師叔。」

他以前聒噪起來,能一人分飾兩角,如今卻好似在一場大悲後沉澱了下來。

年大大抬頭望向扶搖山,人間盛景從他眼睛裡浮光掠影似的閃過,沒有走心,他只是默默想道:「是因為我太沒用了吧?」

程潛無意中一回頭,正看見他這便宜徒弟的眼神,心裡忽然若有所動。

每一個少年人的奮發,似乎都是在這樣「我太沒用」的眼神下開始的,世事輪轉,好像在一代又一代人中成就了一個完整的環,周而復始。

嚴爭鳴突然從旁邊拽了他一把,不滿地低聲道:「喂,總看他做什麼,你怎麼不多看我兩眼。」

程潛:「……」

他現在開始後悔自己在石芥子中說那番話了,因為感覺自己這位十分擅長就坡下驢的大師兄有點蹬鼻子上臉。

扶搖山畢竟是個清修之地,不便歌舞昇平。

傍晚的時候,嚴爭鳴只是將所有人叫來,在傳道堂前的空地上設了個簡單的宴。

大廚還是當年嚴家特意送來的,上菜的時候,那大廚都還有些恍惚,頭天扶搖山上的少爺和他的師弟們不還在長身體加餐嗎?

轉眼便辟穀的辟穀、禁酒的禁酒了!

席間,程潛揣了包什麼東西,獨自離了席。

從扶搖山到太陰山五十多里,御劍卻不過片刻。

十方陣周圍殘餘的血腥氣繚繞不散,人已經走光了,有個別死了沒人埋的,屍體就孤零零地躺在了原地,等待和天地化為一體。

韓淵整個人像是已經化入了黑暗中。

聽見刻意放重的腳步聲,韓淵微側了側頭,神色晦暗,也看不出是他本人,還是他那個不大會說人話的心魔。

程潛將霜刃提在手裡,默不作聲地走過去,在他身邊坐定,從懷裡摸出了一個油紙包。

油紙包地邊露出一點油漬,還是溫的。程潛將紙包往韓淵懷裡一丟,拂開十方陣殘址上的塵埃,在一旁坐了下來。

韓淵打開,見裡面是一包晶瑩剔透的松子糖,混著一股含蓄的桂花香,每一顆被切成拇指大,一個是一個,誰和誰也不黏連。

這大魔頭呆了一下,沒有出言不遜,也沒有感激涕零,只是拈起一顆塞進了嘴裡。

韓淵的臉頰瘦削得見骨,是一副薄命少福的刻薄樣,一顆糖塞進去,腮幫子便鼓起了一塊,他臉上還沾著血跡,品嘗得太認真,皺著點眉,一臉苦大仇深,像在咽葯。

他不停嘴,一時三刻,連碎渣都攏在一起,豪邁地仰頭倒進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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