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盛極而衰 第88章

嚴爭鳴嘆了口氣,他回頭看了一眼,透過石芥子,只見水坑鳥正好奇地停在程潛肩頭,兩人正一起研究天衍處的捲軸,暫時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他低下頭,微微閉了眼,好像極疲倦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樑。

嚴爭鳴自小眉清目秀,好像從畫里走出來的。這一閉眼卻又不像了,像個石雕。

山間溪流在春天簌簌而下,兩岸花草芬芳盡入氤氳。

入了秋,水便落下去,石頭卻露出了形跡。

李筠問道:「心魔谷里小潛跟你說什麼了?」

嚴爭鳴的神色微微飄移了一下。

「哎喲,」李筠立刻會意,他用一種又猥瑣又露骨的目光上下荼毒了嚴爭鳴一圈,「掌門師兄啊,你就別得便宜賣乖了,真是一輩子沒走過運,偶爾得償所願一次,看把你美得……」

李筠話音一頓,思索了片刻,很快找到了一個自認為最準確的說法:「……屁滾尿流的。」

嚴爭鳴:「……」

作為一個潔癖,嚴爭鳴可以容忍李筠的種種不是東西,但絕不能容忍這癟三將自己與這種不雅辭彙聯繫起來,一時間,嚴爭鳴感覺跟此人說話都要髒了舌頭,於是打算直接動粗。

「慢!」李筠抬起一隻手遮住自己的腦袋,隨即他左搖右晃地將那張沾著新墨的紙條折起來,細細緻致地收好揣進懷裡,完事他還深吸一口氣,心滿意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像得到了一張保命符。

李筠哼哼道:「打我?你要考慮清楚啊掌門師兄,你的把柄可還在我手上呢,以後要記得,千萬對師弟我好一點,否則一不小心,驚嚇了師弟脆弱的心,哎呀,這紙條指不定就露到小潛那了呢!」

這種師弟,留他何用?

嚴爭鳴內心猙獰地想道:「不如養肥一點,過年的時候殺了吃肉。」

這兩人的暗潮洶湧,程潛一概不知道,他從相見裝作不相識的赭石手裡接過捲軸,心裡一時間百感交集。

赭石雖然通過種種渠道,得知程潛死而復生,這麼長時間以來卻也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他將兩個捲軸雙手奉上,沉默地多看了程潛片刻,背對著旁人的眼圈倏地一紅,隨即,赭石後退一步,拱手彎腰深施一禮,再抬起頭來時,他已經恢複了平靜無波的木然。

因為嚴爭鳴小時候格外不好伺候,這許多道童中,赭石也格外細心,程潛記得他不多話,也不像雪青那麼親切,做什麼事都工工整整的,沒多少存在感。多年來,他連模樣也沒怎麼變過,好像昨天還無可奈何地跟在大師兄身後倒茶擦板凳,如今……卻已經物是人非了。

程潛不動聲色地將赭石塞進他手中的東西收進袖子里,保持著他一貫不近人情的神色將其中一個捲軸打開,那上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個碩大的除魔印。

天衍處送出了兩個捲軸,也就是說扶搖派要出兩個人。

程潛艱難地表演了一個冷笑,對赭石說道:「貴派吳大人算計起人來,還真是事無巨細,一條漏網之魚也不留。」

這時,只聽不遠處響起一陣急促的鼓聲,那太陰山腳下,一道人為的屏障驀地升起,好似憑空拔起了一座山。

十方陣!

那吳長天揚聲道:「收到除魔印的道友,請稍作休息,今夜子時入陣!唐先生,請來這邊。」

程潛和水坑回到石芥子里的時候,嚴爭鳴跟李筠已經各自裝好了一張若無其事臉。

一見程潛回來,嚴爭鳴主動招呼道:「小潛,過來這裡。」

程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懷疑他幹了什麼虧心事——不然怎麼剛才還哄不順溜,這會又主動示好了呢?

好在眼下不是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時候,程潛沒追究。

赭石塞給他的是兩枚扳指,李筠接過來,順著邊緣摸了一遍,很快發現了內里玄機,輕輕一掰,那扳指便從中間打開了。

此物設計精巧,翻轉過來後,內壁鑲著一面小鏡子。

李筠哈了口氣,隨即用手一抹,便見那鏡子自己放了光,內里似乎還有陰影閃過,他忙找出一張宣紙,讓那鏡面的光剛好落在白紙上,一行字跡便在光中跳動著躍然紙面:「有人動了手腳……」

那上面的字閃一行消失一行,連起來便是:「有人動了手腳,我清點布陣靈石時發現與十方陣正常消耗對不上,莫名少了很多,查不出是誰,周圍也並無其他陣法痕迹,動手腳之人不會貪圖那些破的靈石,他要麼是偷偷修改了十方陣,要麼就是在附近布了其他陣,只是我修為低微,無法察覺,此人手段之隱秘生平僅見。另,魘行人九聖中有吳長天的人,但不知道是誰。扳指上有秘鏡,進入陣中後將其掰開,便能在秘鏡中看到陣外情景,倉促叮囑,多有遺漏,千萬小心。」

十方陣是雙方共同布下的,天衍處總不可能將所有魔修都收買,雙方都互相盯著,後來又有唐軫這個公證人驗過,在十方陣中做手腳的餘地實在不多。

「那麼就是陣外還有陣的可能性大些……」李筠皺皺眉,說道,「可是很奇怪,要是最後贏的是正道,陣外陣不就沒用了么?如果贏的是魔修他們,那麼陣外陣一旦向他們出手,天衍處便違背了血誓,違背血誓之人,必遭誓言十倍反噬,他們這豈不是傷敵一千,自損八萬?除非……這陣外陣根本不是沖魔修來的。」

不是沖魔修,當然就是沖另一方。

嚴爭鳴用舊扇子輕輕敲打著白紙邊緣,說道:「將一群殺紅眼的修士扔進同一個陣中,讓他們你死我活,最後贏的那個人出來,再兜頭被陣外陣扣在裡面,我感覺此事聽來耳熟。」

水坑問道:「是什麼呀?」

嚴爭鳴:「像養蠱。」

水坑立刻打了個寒戰,身為一隻鳥,她竟怕蟲子,也真是獨樹一幟了,她搓了搓身上的雞皮疙瘩,問道:「可是那個吳長天不也在裡面嗎?他們就不管他啦?」

「天衍處內部斗得烏眼雞一樣,未必是同一方勢力。」程潛雙臂抱在胸前,說道,「那就是說又要準備破陣——陣法我只知皮毛,這麼複雜的看不懂。」

嚴爭鳴:「別看我,我也不懂。」

李筠用力抓了抓頭髮:「我倒是……唉,可我人在陣外,愛莫能助啊。」

嚴爭鳴道:「這個好辦,你還有金蛤神水嗎?自己干一碗,我可以將你藏在袖子里夾帶進去。」

說完,他好像是想像了一下自己揣著一隻癩蛤蟆的場景,頓時又改口道:「算了,還是小潛帶吧。」

李筠獰笑著捶了捶胸口。

「……」嚴爭鳴面不改色地用目光威逼了他片刻,終於慫了,「好吧,你要是實在不願意,就再想其他辦法。」

李筠正色下來:「我雖然進不去,但是有一個人可以。」

他此言一出,不用明說,其他人也聽明白了,又在陣中,又通陣法的,只有韓淵。

程潛沉默片刻:「好像也未嘗……不可,就怕碰不到。」

韓淵雖然不見得會願意合作,可是在眾人心裡,他就是信得過的,哪怕身處不同陣營,他也是「自己人」。

嚴爭鳴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有什麼東西,都拿出來。」

真龍旗,四處搜集的大能符咒,丹藥,夜明章,指路蟲等物一時間堆了一堆。

嚴爭鳴清點一番,將不多見的幾樣給程潛細說了用法,這才有些發愁——此番雖然說不上傾家蕩產,卻也出了好大一筆血,事後大概還沒法讓天衍處還錢。

「再這麼敗下去家底都要空了。」嚴爭鳴忖道,「此事了了,還是趁亂再去賺一筆吧。」

好好的劍修,一天到晚惦記著錢,想來也怪辛酸的。

轉眼到了子時。

更深露重,那十方陣看起來更飄渺了些。

韓淵率先站了起來,只見他背後有暴怒的黑龍一閃,在地面留下了一道蜿蜒的長影,一瞬間,他周遭所有火堆滅了個乾淨,眾修士驚懼,韓淵半張臉隱沒在陰影里,目下無塵地偏頭一笑,說不出的放肆桀驁。

魘行人九聖跟在他身後,這一夥貌合神離的魔修率先走入陣中。

外面的人看不見十方陣中的,只有門口兩排蠟燭,共計二十根分列兩側。

隨著這十個人入內,一側的十根蠟燭陡然亮了,厚重的金屬底座一瞬間漫上黑氣,映得那燭身上的蟠龍刻活的一樣,獠牙猙獰,黑氣直衝霄漢。

夜間山中風大,而那燭火卻好像是長在蠟燭上的,怎麼吹都紋絲不動,憑空生出了些許詭譎肅殺來。

這時,拿到捲軸的正道修士們才稀稀拉拉地走出來,這幫人是神離,貌也不合,個個面色冷漠,看也不看守在陣前的吳長天,自行魚貫而入。

隨著他們一個一個走進去,另一排的十根蠟燭也挨個亮了起來,這一邊的蠟燭要樸素得多,看起來只是普通的白燭,歪歪扭扭地站成一排,活像給誰弔喪。

程潛剛要提步而入,嚴爭鳴忽然拉住了他:「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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