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盛極而衰 第77章

此時在嚴爭鳴的內府中,四方心魔都彷彿被程潛那句硬邦邦的叮囑鎮著一樣,全部漂浮在他元神之外,可是內府中周轉的劍氣卻並沒有平息,此間主人那無形的元神之力在竭盡全力地將它們攏在一起,下一刻,又會被劍氣重新破開束縛,四散而去。

唯有端坐內府的元神巋然不動,哪怕千萬條利劍穿身而過。

反噬的劍氣與內府的主人持久而無聲地較量著,嚴爭鳴的元神面色平靜,彷彿世間諸多事端,再沒有什麼能驚動他的。

修劍者以其身為利器,可不就是要千錘百鍊,死地還生的么?

哪怕行至天塹深溝,荊棘惡土。

然而這樣的較量卻被一陣咳嗽聲驚動了,那嗆咳的人好像要斷氣似的,光憑聲音都能聽得出那人狼狽,連日以來,程潛一直悄無聲息,若不是一絲若有若無的劍意始終繚繞在周圍,嚴爭鳴甚至以為他不在了。

程潛乍一出聲,嚴爭鳴幾乎一哆嗦,平靜無波了多日的心境突然升起焦灼,周遭凝滯不動、彷彿已經老實了的心魔漸漸擾動起來。

嚴爭鳴驀地站了起來,元神的掌中化出劍影,先是將周遭裹亂的心魔之氣強橫地撥到一邊,竟然不管不顧地與愈加混亂的劍氣短兵相接起來。相安無事時,反噬的劍氣尚且要自行波瀾壯闊,此時更是彷彿被煮沸了一樣,歇斯底里地暴動起來。

嚴爭鳴內府巨震,被困龍鎖震傷的裂縫開始動蕩,他卻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心裡強烈的願望——說什麼也要從內府中破出,無論如何也要醒過來看程潛一眼。他太清楚程潛了,此人萬萬逼迫不得,從不知迂迴為何物,一旦有什麼坎坷,他必然要劍走偏鋒,你死我活一番。

然而就在這時,兩根冰冷的手指突然在他眉間一點,一道透著無盡寒涼的真元開路似的蔓延了進來,頃刻間先將他被困龍鎖鎖住的裂縫凍住了,程潛略微有些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凝神。」

嚴爭鳴咬牙切齒道:「你又做了什麼?」

程潛淡淡地說道:「劍成,一激動嗆了一口。」

他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剛才激動過的。

下一刻,彷彿是嫌他話多一樣,寒冷的神識招呼都不打一聲,一股腦地卷進了嚴爭鳴的內府,程潛這種喜歡橫衝直撞的人都不擅療傷之道,嚴爭鳴唯恐他受傷,攔也不敢攔,還要勉力試圖約束自己反噬的劍氣,將其一一收攏到自己身上,可謂是活著體會了一回何為「千刀萬剮」

接著,一股與那寒氣完全相反的溫和的劍意順著程潛的神識探入嚴爭鳴的內府之中,僅不過片刻的光景,那股潤物無聲的劍意已經與程潛神識分開,將嚴爭鳴整個內府籠罩其中,此間飛揚的劍氣同時放開嚴爭鳴的元神,一時間幾乎化身實體,千萬把元神之劍飛掠而過,睥睨無雙地沖向這入侵者。

嚴爭鳴一驚,便聽程潛依然不慌不忙地說道:「沒事,你讓開。」

他話音未落,嚴爭鳴的內府中驀地生出一絲與這外來者如出一轍的劍意,細微、莫測,不似尋常刀劍的溫和……卻又無處不在。

正是他入門時窺見過的本源之劍!

大火抑或嚴寒,全都澆不滅荒原上輪迴而生的細草與微風,只要第一隻嫩芽從風中落子中降落皈依此地——

木劍勾起了扶搖木劍中每一處心境,嚴爭鳴眼前本能地閃過那木劍的一招一式,無鋒的木劍中如包羅萬象,他一時怔立原地,卻已在轉瞬間將這百年光陰重新回顧了一遭。

這電光石火間,本源劍意與木劍相遇,當即有一道強光落在嚴爭鳴傷痕纍纍的元神上。

這一刻,扶搖山莊所有的清氣全如江河入海一般地湧入竹林內小清安居中,門窗桌椅震顫不已,那些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枯黃竹葉一時間竟彷彿重新煥發生機。

唐軫第一個到了竹林之外,隨後是水坑與李筠,水坑跑過了頭,險些一頭扎進小竹林中,被唐軫一甩袖子攔在了外面:「當心點姑娘,眼下進不得。」

直到這時,水坑才驚覺她方才飄到身前的一縷長發竟被從削去了一半。

這彷彿煥發著無限生機之處,又蘊含著無處不在的劍鋒。

嚴爭鳴的內府中,一把平平無奇的木劍驟然貫穿無窮劍氣,直入內府正中,如定海神針一般轟然落下,一股颶風捲起,混亂反噬的劍氣來不及逃竄,已經全部被巨大的引力捲起,千萬把元神之劍被那木劍一一收復,連成一線,以那木劍為基,一股腦地落了下去。

劍光大熾,嚴爭鳴的元神神識一瞬間重新奪回內府,動蕩頓消,而他卻依然久久沉浸在那無窮無邊的劍意中。

外放的鋒銳劍氣全被他收攏掌中,他心中無限戾氣忽然之間歸於寧靜,一絲來自程潛的海潮劍意混雜在扶搖木劍之中。

他彷彿身在滄海之下,深淵萬丈、浪高千尺,獵獵的袍袖間即有風雷涌動,一切卻反而悄然無聲。

原來這就是「入鞘」。

三丈囹圄,跳出來看,其實也只是一方粗陋的畫地為牢。

程潛當然感覺到了他的進境,當機立斷將神識收回,一時長長地吐出口氣,有些虛脫。

他枯坐八十一天,眼角眉梢上都結了一層霜,那是他內息運轉到極致的結果,小清安居中一片溫暖如春,唯有他這裡寒氣逼人,胸口還有斑斑血跡。

這一番元神受損,可能還真要花一番工夫調養,但程潛心裡有如巨石落地,反而開闊了幾分。

他心甘情願。

程潛扭頭看了嚴爭鳴一眼,見他依然沒有醒過來,周身灰敗之氣卻已經不見了,眉間暗紅色的心魔印也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只有精純的劍光一閃,隨即又斂於不動聲色中,出鞘時那股令人戰慄的鋒芒畢露一點都看不出了。

程潛異想天開,以木劍為基,竟然成了,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饒是他萬事篤定,此時嘴角也不由得微微翹了起來,露出一個笑容來。

下一刻,元神受損的疲憊感不由分說地襲來,程潛忙伸手撐了一下,好歹沒有當場趴下,那一點小得意立刻變成苦笑。

李筠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焦急:「小潛,你怎麼樣了?」

「沒事。」程潛忙深吸了兩口氣,勉強穩住自己聲氣,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道,「等等,我稍作整理。」

聽他聲音沒有異狀,李筠終於放下心來,有暇同旁邊人說笑了。

他對水坑道:「等那兩人出來,我便撂挑子閉關去,一天到晚操心雞毛蒜皮,我這修為沒多少,皺紋都快長出來了。」

唐軫站得稍遠些,竹林中那股奇異的劍意還沒有散乾淨,他伸手接住一片翠綠欲滴的竹葉,伸手抹掉上面的露水,臉色幾變,末了落在了一個有些複雜的表情上,說道:「無中生有,絕處進境……真是了不起,不愧是連天劫也毫不畏懼的人。」

程潛卻遠遠沒有他表現出得那麼輕鬆,不便讓李筠他們久等,他強撐著站起來,飛快地將一身狼狽的衣服換下來,繼而有些吃力地掐了個手訣,將那一套血跡斑斑的衣服抹成齏粉,毀屍滅跡,又靈機一動,將一側擺設一樣的香爐點上,這才擦了一把臉上的冷汗,原地調息片刻,給李筠他們開了門。

胡亂應付完眾人一番探視與追問,程潛的精力終於難以為繼,轉身往身邊小榻上一倒,腦袋還沒沾枕頭,已經昏迷似的睡了過去。

同為劍修,此時,在扶搖山莊外三十里的鎮上落腳的游梁看得分明,有一股說不出的強大劍意在扶搖山莊上逡巡良久了。

以游梁剛剛步入元神的修為,是看不出劍神域的修為深淺的,他只是深切地感覺到了那種強大,並為之深深戰慄——充滿戰意的戰慄。

這世上的劍修一百個,當中有九十九個都好戰,對方修為越高、手段越強,他們的戰意就越濃重,執手中利器,奮然以蜉蝣之身撼動大樹,九死一生方才有所進益——當然,剩下的那一個特殊的,是嚴爭鳴這位千載難逢的劍神域高人,他天生沒有好戰之心,從他因劍入道的那一天開始,所有的修行幾乎都是被迫的。

游梁縱身躥上客棧房梁,遠遠地望著那朦朧的劍神域之雲,年輕的眼睛裡儘是躍躍欲試的光芒,身後卻傳來一聲輕咳,游梁不情不願地轉過身,見吳長天緩步走上來,悶聲道:「師兄。」

吳長天望了一眼扶搖山莊的方向,沒吭聲。

游梁感慨道:「真希望有一天能與這樣的人一戰。」

吳長天目光微動,片刻後嘆了口氣,說道:「小梁,等魔龍之事平息後,你便自請閉關三百年,離開天衍處吧。」

天衍處中秘密太多,想要脫離,便要經過三百年閉關,過了保密期限,方才重歸自由身。

游梁愣了愣:「師兄……」

吳長天低聲道:「天衍處除了你,便沒有第二個劍修了——劍修修行多苦,心志堅定、百年求索之心更甚於他道,天衍處中諸事龐雜,不適合你們修行,你天賦卓絕,不要耽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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