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盛極而衰 第75章

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注1】

這忘憂谷整個透著一股邪門的氣息。

上一次程潛進忘憂谷的時候,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自己也不明白是擺了哪門子烏龍誤闖的,這一次他有意識地往裡走,卻好像遇到了鬼打牆一樣,在外圍兜兜轉轉轉了半天,始終又是回到原點。

當年師父的死對他打擊太大,以至於後來他帶著水坑逃出忘憂谷的那段路已經印象模糊了,只記得雖然跑得頗為狼狽,但途中似乎也就是野獸多了些,並不算特別的兇險。

然而此時,他那把凶戾無雙的霜刃卻居然綿羊似的伏在身側,畏懼得跟什麼一樣。

程潛默默地周轉起周身真元,念起清靜經,掐了個手訣,在眼周輕輕一抹,他眼睛裡有寒霜一閃而過,一般鬼蜮伎倆在這樣的元神之眼下必然無所遁形,然而程潛打量周遭,眉頭卻緩緩地皺了起來。

這山谷太平靜了,平靜得近乎透出一股詭異來。

山巒如玉,叢林秀美——然而偌大一個山谷,既沒有妖魔之氣,也沒有山川清氣。

悄無聲息,像一幅畫。

程潛沒有妄動,默默地在原地坐下,抱守元一,盡量將稍微有些浮躁的心緒沉了下去,隨即,一個疑問便浮了起來——他記得師父說過,師祖他們「一路從扶搖山打到了兩百里外的忘憂谷」。

為什麼是忘憂谷?

難道扶搖山地方不夠大,不夠那幾位大能發揮?

程潛年少的時候毫無常識,對修行界里的一切兩眼一抹黑,總覺得鬼都是走在夜路上撞上來的,直到他修出元神,又觸碰到天劫,才隱約感覺到了某種無處不在的東西——好像世間所發生的一切都別有隱喻,合轍某種神秘的定數。

「忘憂谷」有什麼隱喻?

他當年誤入忘憂谷,真的只是機緣巧合么?

天色漸漸地黑了下來,山谷中暖玉之煙也似的氣息漸漸黯淡了下去,風中傳來「沙沙」的聲音,好像有無數人漠然齊整地從他身邊走過。

當最後一絲日光也落下山去的時候,他的霜刃突然毫無預兆地開始「嗡嗡」作響。

程潛驀地睜開眼,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凡人幼童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面前。

那小孩細胳膊細腿,一副沒吃過飽飯的模樣,只有腦袋顯得格外的大,頂多七八歲的模樣,咧嘴一笑還能看見嘴裡漏風的乳牙。

他安安靜靜地蹲在一邊,見程潛睜眼看他,便拖起下巴笑了起來。

程潛在明明谷中的冰潭裡閉關數十年方才破壁而出,身上自然帶著寒冰不散、生人勿進之氣,他要是不收斂氣息,別說是凡人,就是一般修士見了也不免犯怵。

可是眼前這凡人小崽子卻毫無畏懼之色,還好奇地當著他伸出髒兮兮的手指,在那結滿冰碴的霜刃上微微點了一下,可能是被冰到了,他呲牙咧嘴地縮回了手指,問道:「秀才,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睡覺呀?」

程潛頓了頓,說道:「我不是秀才。」

「哦,那你是舉人老爺嗎?」小孩睜大了眼睛,「我爹說,只有讀書人才穿你這樣的長袍,鄉下人要到土裡幹活,穿不起的。」

一個什麼都不懂的鄉下野孩,解釋不通,程潛便沒有多話,只衝他笑了一下。

小孩呲出一口豁著口的牙,說道:「我叫二郎,你要進山谷嗎?我家就住那邊。」

言罷,他抬手一指忘憂谷的方向,程潛心裡微微一動,忘憂谷里何時有了人家?

再一看那孩子,程潛總覺得他身上彷彿有什麼地方很不對勁,當即便站了起來,若有所思地跟著這蹦蹦跳跳的小孩往山谷中走去。

說來也奇怪,原本兜兜轉轉的路彷彿突然想開了,露出一條通順的道路,痛快地將他們兩人放了進去。

二郎走路好不老實,時而要去撲螢火蟲,時而蹲下摘花,時而撿起小石子往水溝里扔,時而用沾滿泥巴的手抓住程潛的衣擺喋喋不休。

「我家以前不住這裡,前一陣子遭了大災,爹爹死了,娘不要我了,我便跟著爺爺還有好多鄉親都搬到了這裡。」

程潛心裡隱約有一個猜測呼之欲出,便問道:「什麼災?」

「不知道,」二郎說道,「我不懂呀,爺爺他們說是仙人降罰還是什麼的,唉,仙人壞死了——舉人老爺,你家住哪裡呀?是當大官的嗎?」

程潛一滯,小孩卻也不指望他回答,說話間毫不畏懼地抓住了程潛握劍的手,仰頭故作老成地說道:「那你可要當個好官啊。」

程潛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他因為功法緣故,體溫已經比正常人低不少,手中又握著霜刃這種極寒之物,饒是這樣,卻仍被這孩子冰了一下。

程潛低下頭去,二郎便無憂無慮地對他露出了一個無齒的笑容,只見那孩子不大能遮體的領口與袖口間有幾塊鮮紅色的斑。

據說只有凍死的人身上才會有這種鮮紅的斑。

一瞬間,程潛恍然大悟,唯有長眠之地,方能忘卻俗世煩憂。

他腳步頓了頓,低聲問道:「你很冷嗎?」

二郎聽了,嬉皮笑臉地搖搖頭:「我還覺得熱呢!」【注2】他眉目安詳,只是臉上似有青白痕迹。

這時,遠處傳來一聲蒼老的低喚:「二郎,快回家!」

二郎聽了,立刻鬆開程潛的手,跳著腳道:「來啦!」

他活潑地原地蹦了兩下,對程潛道:「我爺爺叫我了,舉人老爺,你要去什麼地方,再自己找人打聽吧。」

說完,那小孩哼著不知哪裡的鄉野小調,蹦蹦跳跳的走了。

只是身下沒有影子。

「哎。」程潛忽然開口叫住他,二郎瞪著一雙無垢的大眼睛回過頭來。

程潛拄著亡魂無數的霜刃,沉靜地站在原地,在氤氳夜色中,就像一座眉目清俊的神像,他輕聲說道:「我小的時候也叫二郎。」

一瞬間,他彷彿看見了無數喜怒哀樂後,命運混雜的分岔。

自從元神入駐聚靈玉,他再沒有這樣真切地感覺到人間悲歡的牽連。

二郎聽了,驚奇地看了他一眼,抓了抓滿頭的亂髮,笑嘻嘻地跑了。

程潛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他心裡忽然生出某種渴望,如果世間真有亡魂之地,那麼……

他整個人化成了一道影子,風一樣地掠過秀美、但死氣沉沉的村寨,直入山谷腹地。

上一次在此間遭遇的虎嘯猿啼、群狼環伺都不見了蹤影,程潛隱約明白了,原來那些讓他倉惶逃竄的餓狼與野獸,都只是他年少時「心有利器,手無爪牙」時一場虛弱的噩夢。

這一回,程潛沒有再迷路,他很快找到了童如屍骨所在。

正值新月之夜,夜空如洗,不見嬋娟,唯有群星萬點,那經年的屍骨都彷彿帶了一點說不出的寧靜慈祥,看起來並不可怖。程潛幾乎能感覺到霜刃與面前這具白骨之間隱隱約約的共鳴。

就在這時,眼前場景倏地一變,好像一道遮蓋著什麼的簾幕就此拉開。

一個聲音輕輕地在他耳邊詰問道:「你一生中最快樂是什麼時候?最痛苦是什麼時候?為何要走上這條路,這些年來可曾後悔?」

這聲音無比熟悉,程潛卻想不通在哪裡聽過,一瞬間,他看見自己那黃鼠狼師父抱著年幼的他衝進雨幕,口中還念念叨叨地不知在說什麼,破廟中滿臉灰的小孩懵懂地抬起頭,手中還有一隻剛剛磕開泥巴的叫花雞……

長路一甩,驀地到了扶搖山間,花團錦簇的溫柔鄉中,傲慢的少年人敷衍地指揮著小丫頭給面前的小孩一人抓了一把松子糖,沒有成人腰高的小程潛臉上的不以為然帶在了眼角眉梢,剛一出門,便毫不在意地將那一包糖轉手給了同樣討厭的師弟。

程潛鬼使神差地走過去,中途伸手將那包松子糖接了過來,含了一顆在嘴裡,劇烈的甜味刺激著他久不逢酸甜苦辣的舌頭,幾乎有些恍惚。

程潛不由自主地讓過樓梯上的小孩,緩緩地向那一天要梳八百遍頭髮的少年走去,看著他趾高氣揚地將一干丫頭與道童支使得團團轉,心裡某種東西突然決堤滅頂似的轟然將他淹沒。

程潛驀地上前一步,抬手將那少年摟進了懷裡,像是摟住了他一生唯一的珍寶。

大師兄那時候人還沒長開,骨架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細瘦,比同齡人略顯遲緩的個頭也堪堪只到程潛的嘴唇。

程潛微微抬起頭,下巴便墊在了那少年的頭上,一瞬間,他眼前竟有些模糊。

這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刻,也是最痛苦的時刻。

他心無掛礙地直面著自己,抱著最思念的人,清晰明了地知曉了自己一生所歸,同時,也清楚地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希望都渺茫得彷彿日落時分那一線的天光。

年華流過,便是已經死了。

這時,耳畔突然傳來一聲嘆息,程潛的懷抱驀地空了,他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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