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事與願違 第62章

嚴爭鳴聽見自己……不,是他師祖嘶啞地開口道:「怎麼解?」

那徐應知眼皮一耷拉,帶著幾分遊離於外的漠然說道:「童如,你若信命,就該知道什麼是『冥冥中自有定數』,此事非凡人之力可改,若不信,也應該念過『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所謂前知五百年與後知五百年皆是虛妄。但你一方面對自己在『三生秘境』中所見之事深信不疑,一邊又來找我問怎麼解,不可笑么?我勸你萬事順其自然,不要太鑽牛角尖。」

什麼「三生秘境」,什麼「夭折」之類的話,嚴爭鳴雖然是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前因後果,也感覺這姓徐的老不死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

北冥君——童如聽了半晌沒言語,嚴爭鳴卻能感覺得到,一股熟悉的無能為力與更為熾烈的憤怒在他胸中此起彼伏著。

他似乎驀地明白為什麼自己一直被這位素未謀面的師祖吸引了,他們倆好像有點同病相憐。

徐應知伸手一划,三枚銅錢就爭相跳進了他手心裡,這人指尖的薄繭像是無數次拂過命運的紋理磨出來的。

他嘆了口氣,微微放緩了語氣說道:「自古有一盛就有一衰,有一成就有一敗,你我修道中人,有什麼看不開的?這條路上,明爭暗鬥也好,因果機緣也罷,說到底,不都是為了大道長生,脫離塵世生老病死之苦么?童如,你天資卓絕,比別人走得更遠,父母也好,兄弟也好,師徒也好,都是塵緣,也都是妄念,你早斷了乾淨,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童如:「我沒……」

徐應知截口打斷他道:「貪戀即執迷,你心裡貪戀誰?」

童如微微側頭避開他的目光,半晌澀聲問道:「若是你有一天算出自己陽壽將盡,也能一句『塵緣當斷、本該如此』就撂下么?」

徐應知神色不變,只說道:「朝菌與蟪蛄,螻蟻與我,並無不同,怨憤天地,豈不可笑?」

嚴爭鳴算是看明白了,這朱雀塔主人活著與變成石像沒啥兩樣,眼裡四大皆空,看什麼都可笑,與他糾纏這些才是無聊。

要說起來——

縱有萬古雲霄,一家一國的興衰重要麼?

橫有千人往複,一人死生與寵辱重要麼?

居高臨下,徐應知說得一點錯也沒有,世上誰都明白這個道理。可凡塵三尺,小到一人一家,大到一方一國,誰不在為諸多「瑣事」端殫精竭慮?那些生離死別、愛憎情仇,於千秋百代確實不過是大風卷浪一白花,不值一提。

但真切地落在誰的頭上,不是一段椎心之痛呢?

只要不瞎,誰站在遠處都看得見綿綿河山壯闊,可是身在山中,誰又能在雲霧深處找到自己身在何方?

嚴爭鳴正一邊嗤之以鼻,一邊捉摸著要如何從這詭異的地方掙脫出去,便見視角變換,他的師祖童如站起身來,說道:「你錯了應知,無數前輩都在求長生,誰求到了?壽元終有盡頭,我與螻蟻同也不同——螻蟻與我一樣朝生暮死,只是它從此化成泥土,我卻能身死魂生在扶搖山的血脈里,只要傳承不斷,血脈就不斷,我為什麼要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長生?」

徐應知感覺與他道不同不相為謀,勸不下去了,便說道:「好吧,你非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但我幫不了你,三生秘境中鐵板釘釘,扶搖派確實命數已盡,你想怎麼樣呢?自古逆天者抵死掙扎都不過適得其反,老友,你也要走這條路么?」

「你別忘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萬事不得圓滿,但總有一線生機,」童如說道,「我必會尋到那一線生機。」

說完,他轉身要走。

徐應知卻忽然叫住他道:「慢著,小椿……」

童如腳步微微一頓,低下頭嘆了口氣:「不是你想的那樣。」

徐應知:「那麼你對他是怎樣?」

童如:「蔣鵬多年來只是掛名,連人也見不到,這些年,小椿是我唯一的弟子,我對他並沒有什麼齷齪念頭,只是……」

他說到這裡,似乎覺得和別人解釋這個有些沒意思,便驀地一哂,飄然幾步,不見了蹤跡。

嚴爭鳴:「……」

他清楚地感覺到了師祖心裡一瞬間湧起的無邊酸軟,洪荒千年的寂寞只融化在一個人身上,相依為命久了,牽絆早已經深似北冥之海,只多看那個人一眼,心裡就是一片草木榮華。

至於其他……為師豈敢。

嚴爭鳴頓時不好了,懷疑自己的六感與腦子肯定有一處出了問題,所謂「齷齪念頭」是他理解的那個嗎?

嚴掌門的腦子裡頓時爆發出了一大堆光怪陸離的民間桃色傳說,感覺自己整個人都齷齪了起來,身為掌門人的端莊碎得滿地打滾,收拾都收拾不起來。

就在這時,眼前風雲突變,他視角飛轉,下一刻,已經隨著師祖回到了扶搖山上。

一時間,嚴爭鳴連揣測長輩情史的齷齪都顧不上了,一顆心被狠狠地揪了起來,拚命希望師祖的腳步能緩一緩,讓他借過去之眼再好好地看一眼這扶搖山。

可師祖跑得比兔子還快,帶著他一路浮光掠影,轉瞬就到了後山。

妖谷已經大開,紫鵬真人與好幾個嚴爭鳴不認識的大妖好似出面與童如分說什麼,聲音雜亂,嚴爭鳴一時分辨不出,但感覺這一群打妖好像都想阻止他。

童如卻好像王八吃秤砣一樣,縱身跳下了那深淵下的山谷。

嚴爭鳴的眼睛險些沒瞪出來,下一刻,他眼前一陣模糊,借著師祖童如的身體,感覺到了一陣萬箭穿心般的劇痛,饒是他有身為劍修的堅忍,一時間也眼前一黑,轉眼被彈了出去。

等嚴爭鳴喘著粗氣,呲牙咧嘴地清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童如正跪在不遠處,一座高台之上。

扶搖山後山有這樣的地方嗎?

嚴爭鳴不記得了,後山的那條路他也沒走過幾次,總覺得那深谷下有什麼極可怕的東西,從來都沒敢往下看過。

他情不自禁地順著童如來路的石階看了一眼,只見那石階彷彿由地通天似的長,一眼望不到底,無數台階層層疊疊,中途便被雲層掩映了,石階上一步一個血腳印,有些觸目驚心,看來不是好爬的。

嚴爭鳴再轉頭看童如,只見他其實是跪在一塊石頭前。

嚴爭鳴揉揉眼睛,湊上前去仔細辨認了一番,心道:「小潛院子里那塊石頭就是這麼來的么?所以它真是青龍島上人人垂涎的心想事成石?可是……世上真有能讓人心想事成的石頭么?」

此前,他從沒貪圖過什麼異寶,嚴爭鳴在黑市往來,見過的好東西多了,有些順手倒騰出去了,有些留下,也多半是拿給師弟師妹們當玩意兒玩——劍修到了他這個地步,是最不需要外物輔助的,可是他此時盯著這塊魔性的石頭,念頭一閃,突然有些難以抑制的心馳神往起來。

他們小的時候都在程潛院子里追逐玩鬧過,可除了天熱納涼,誰也不會多看這石頭一眼,現在想來,那時候恐怕是真赤子心性,無所求而已。

嚴爭鳴著魔似的想道,若是他現在有這塊石頭,能不能許願讓扶搖山的封山令打開?能不能回到過去——韓淵沒有入魔,程潛也沒有失蹤百年,師父死而復生,嚴家財大氣粗,他們住在那與世無爭的山上,閑雲野鶴,想用功的就用功,不想用功的就互相搗亂……

嚴爭鳴隔著無限虛空,死死地盯著那塊石頭,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幾乎和童如的手交疊在了一起。

剎那,他耳畔彷彿聞聽得黃鐘大呂,驚心動魄的巨響轟鳴一聲,險些震動了他的魂魄。

童如一步一血印地上山路與他百年求索交相而過,程潛在他懷中漸涼與師父魂飛魄散寸寸交疊,嚴爭鳴大叫一聲,雙目驟然紅了,醞釀多年的心魔終於從他眉心穿刺而出,落到眼前,變成了程潛的模樣。

程潛一身的血,胸口血洞好像永遠也堵不住一樣,嚴爭鳴頓時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踉踉蹌蹌地搶上前去,伸手接住程潛:「誰來救救他!師父……師父,師祖……你們都跑到什麼鬼地方去了,幫我看看小潛啊……」

這時,身後的心想事成石上突然爆發出一片靛青的光,緩緩地瀰漫過來,包裹住程潛的身體,填進了他胸前致命的傷口,所有的血跡一點一點消失。

嚴爭鳴心裡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跪在地上,一時腦子裡一片空白,只痴痴地看著程潛,徐應知問童如的話彷彿就在耳邊:「那麼你對他是怎樣?」

懷裡的程潛好像睡著了,一動不動,乖順地躺在他懷裡,嚴爭鳴鬼迷心竅似的伸出手指,緩緩地順著他的臉頰滑下去,最後落到程潛的嘴唇上,他先是輕輕一碰,彷彿被燙了一樣,手指驀地一縮,片刻,又試探著重新放了上去。

你對他是怎樣?

嚴爭鳴一時間彷彿分開成了兩個人,一個義正言辭地在旁邊怒道:「程潛是你師弟,你是畜生么?荒謬!」

另一個卻身不由己地盯著程潛蒼白的嘴唇,那一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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