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事與願違 第61章

朱雀塔身在懸崖,臨千丈之淵,自高處下探,有深潭百頃,近玄色,幽靜如墨玉。

朱雀者,南向負火而生,灼灼烈烈,為眾禽之首。

此處聽起來本該是個光彩神儀的寶塔,然而走近才發現,原來只是一座灰溜溜的小樓,因南地常年濕潤悶熱,外壁已經起了一圈斑駁的青苔,塔尖上一點硃砂零落,好似褪盡浮華後一把黯淡的灰,漂浮在絕地之上,卓然孤另。

朱雀塔外頭是一圈墮了一半的院牆,紅泥青磚散落得到處都是,野草長了一房高也沒人管,時而無風自動。

距離此處方圓兩三里處俱是杳無人煙。

嚴爭鳴他們消息晚了些,此時離八月十五還有三天,本想避開人群,誰知到了地方一看,朱雀塔周圍已經摩肩接踵了。

只是這一大群修士誰都無法靠近,因為塔周圍環繞著一圈烈火般暴虐的氣息,好像鎮著一隻看不見的凶獸,無時無刻不在噴洒旁人看不見的火舌,翻滾在周邊,誰要是膽敢踏入,就舔誰一臉火星子。

修士們紛紛聚集在朱雀塔三里之外,將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都期待著裡面能有什麼異寶機緣,萬一走了狗屎運進去一游,沒準就能藉此一飛衝天了呢。

有些家底的都帶了法寶,各自在其中休息,窮光蛋們幕天席地,一時間熱鬧得好像民間趕集,也有一些機靈的本地人帶著一些農家吃食來兜售,賣給那些尚未能辟穀的修士——只是此地民風淳樸,老百姓普遍不如東海附近的人勤快,商販沒有形成規模。

李筠四下轉了一圈,建議道:「大師兄,既然這邊已經來了這麼多人了,我看我們著急也沒用,先休息一宿吧,你剛剛越過出鋒境界,需要鞏固,我也要去研究一下怎麼讓小師妹變回來,她做鳥比做人招蜂引蝶多了。」

嚴爭鳴應了一聲,從懷裡掏了掏,掏出了一枚鴿子蛋大小的石頭,此物乍一看像個鑲在扳指上的大戒面,內里卻有個栩栩如生的小院。

只見那小石頭在他手中越來越大,越大越透明,最後生成了一個活生生的院落,將幾個人都收攏其中,與周圍隔開——那小石頭裡居然有個方寸間的小世界。

院子裡面假山盆景俱全,幾間小房子圍成一圈,中間還有個風騷別緻的小鞦韆。

人在其中,頓時感覺周遭暑氣被一凈,清爽得不行,這法寶一出手,當即招來周圍一片驚愕目光。

「石芥子,」李筠踱了幾步,伸手摸了摸精緻的鞦韆架,搖頭晃腦地嘆道,「撈錢公子,這些年你明著跑黑貨,暗地裡可私藏了不少好東西啊。」

嚴爭鳴嗆道:「難不成要指望你養家糊口?那我們沒辟穀就餓死了。」

接著,他目光往石芥子外一掃,大概是那「出鋒」的劍意還停留在身上,嚴爭鳴這一眼如刀,頓時將周圍偷偷窺探的目光掃了個乾乾淨淨。

當年東海上青龍島,他不懂事又喜歡享受,死活跟師父對著干,非要坐大船,引得那會人人側目,偏偏他還得意洋洋,以為自己顯擺得好,不知惹了多少嫉恨,也不知因此招來了多少折辱。

若是眼下,他就算是坐條金船銀船,又有誰敢當面說什麼呢?

可是嚴爭鳴並沒有覺得揚眉吐氣,只是心裡有點悲哀。

自古人心歹毒,懷璧其罪——以他現在的本事,大約只配得上在這一群人里明目張胆地奢華一回,卻不足以打開封山令。

然而就連走到這一步,他已經覺得心力交瘁了,或許是他本來就能力不足吧。

這世上,傷人最深也不過「無能為力」四個字,嚴爭鳴感覺自己多年來頂著這四個字,都快頂成頭冠了,幸虧天生比別人心寬幾分,不然恐怕已經被壓趴下了。

莫非師父當年將掌門印交給他,就是看中了他這一點好處么?

這麼一想,嚴爭鳴又有些自嘲地想開了。

「就先在這休息吧,」嚴爭鳴說道,轉頭看了一眼程潛,「這裡涼快多了吧?」

程潛一愣,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的身體鍛自冰潭,當然怕熱,只是體質特殊,汗不沾身,他自己又不吭聲,還以為別人看不出來,沒想到大師兄居然始終記掛著。

嚴爭鳴見他一臉不知道作何反應的呆樣,忍不住暗嘆口氣,抬手在程潛後頸上按了一把,說道:「過來給我護法,我要鞏固境界。」

「出鋒」對於一個劍修來說,不止是上升了一個境界,它更像是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嚴爭鳴仔細體悟了一番,良久才從入定中醒來,睜眼就看見程潛果然盡忠職守的守在一邊。

連李筠和水坑也在——只是這兩個快睡著了。

嚴爭鳴輕咳一聲道:「都擠在我這幹什麼?」

李筠被他一嗓子叫醒了,臉上的睡意還沒散,他已經脫口道:「大師兄,入『出鋒』之境到底有什麼感覺?」

不光是他,他們幾個人其實都很好奇——如果不是正經八百的劍修,不管多厲害也是入不了「出鋒」之境的,扶搖派滿門上下,連韓淵在內,也就只有掌門師兄這麼一個以劍入道的。

連程潛也跟著坐正了些。

嚴爭鳴沉吟半晌,才慎重地答道:「天大地大。」

這話十分大而化之,說了和沒說差不多,只有練過海潮劍的程潛聽了,領悟到了一點邊,似乎有所悟。

嚴爭鳴餘光瞥見他那若有所思的模樣,便暗暗苦笑了一下,將自己的下一句話咽了回去——身陷囹圄。

外有天大地大,我獨身陷囹圄。

這就是「出鋒」之境給他的感受。

而「出鋒」的下一個境界正好就是「入鞘」。

劍修與其他道不同,極少頓悟,只有越是壓抑,才越是會反彈,嚴爭鳴當時被上古真龍魂壓制,又被程潛無心的一句話所激,兩廂逼迫,這才硬是逼出了這一道出鋒劍氣。

劍修橫行九州,卻鮮少能登臨絕頂,因為這條路實在不好走。

就在這時,程潛突然感覺到了什麼,他驀地起身,轉瞬就到了門口,拉開房門,只見石芥子門口站著一個駝背弓腰的老者,手中提著一盞風中搖曳的燈籠,也不出聲,就只是默默地等在那裡。

這老者看著不像個修士,修士們快要吹燈拔蠟的時候,也呈現天人五衰之相,但他們很少會老得這麼有真實感,可此人這通身的氣度,也無論如何都不像個凡人。

老者的個頭只堪堪到程潛胸口,見開門,他才緩緩向程潛抬起頭來,只見這老者臉上那一雙眼睛渾濁得好像個瞎子,目光卻好像兩把帶著鐵鏽味的錐子。

他上上下下將程潛打量了一番,下撇的嘴角一動,低聲道:「年輕人,七道雷劫而已,三災九難,可還沒完哪。」

周圍一片鴉雀無聲,誰也沒有議論這跑到人家門口弔喪的老不死——因為這老東西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一步一挪地從朱雀塔里走出來的。

程潛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老人家,你……」

那老人卻不再看他,徑自從他身側走過,腳步拖沓得好像有什麼不利索一樣,走到了嚴爭鳴面前,沉聲道:「請掌門隨我來,我家主人有東西留下。」

嚴爭鳴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那老人已經自顧自地轉身走了出去,似乎篤定了他會跟上。

嚴爭鳴匆忙沖李筠打了個手勢,已經追了上去,水坑吸取了之前「招蜂引蝶」的教訓,在程潛和李筠之間搖擺了一下,果斷做出了選擇——鑽進了程潛的袖子,留下李筠一個人老媽子一樣地在身後收拾石芥子。

幾個人在眾人或是羨慕、或憤恨、或不解的目光下,跟著那朱雀塔里出來的老者走了,沒人敢吭一聲,朱雀塔每年都開,已經開了一百年了,真有什麼好東西也快讓人拿的差不多了,大能們愛惜羽毛,都不來撿人剩飯了,此時來這裡碰運氣的大多不怎麼樣,沒人敢惹他們。

朱雀塔周圍翻滾的熱浪如分海似的隨著那老人步履分出了一條供人通過的縫隙,冰火相剋,霜刃嗡嗡作響,程潛雖然可以忍受,但畢竟十分不舒服,就在這時,一道格外惡毒的目光直刺他身後,程潛驀地扭頭,目光在遠處眾人中掃視了一圈,最後看見了之前他們教訓過的紈絝的車駕。

「尚未凝神的小人物而已。」程潛這麼想著,收回了目光。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朱雀塔周圍太熱了,他好像總是有點心煩意亂,冥冥中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一樣。

好半晌,他們才跟著著走路拖拖沓沓的老人來到了朱雀塔下,破敗的門口掛著幾個生鏽的鈴鐺,似乎知道有人來,微微擺動起來,發出沉悶的聲音,那老人伸手有些吃力地推開門,低聲道:「進來吧。」

嚴爭鳴說道:「前輩,我們不是為了朱雀塔而來,只是當年我師父封山的時候留下了一把鎖,當中有一句密語是徐前輩保存的,此來就是為了討回……」

老人彷彿沒聽見一樣,兀自打斷他道:「進來吧。」

朱雀塔里黑洞洞的,嚴爭鳴皺皺眉,率先提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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