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鵬程萬里 第29章

此言一出,海上登時一片鴉雀無聲。

對於扶搖派的師兄弟四人來說,這突然冒出來的黑影有點熟悉,雖然除了偷聽了隻言片語的嚴爭鳴以外,其他人都沒明白上一回附在木牌上的那個人怎麼跑到了這裡,但幾個人都心知肚明,此人必定和門派關係密切。

只不過上一次在妖谷中,這位天下第一魔頭隨和得很,雖然總是隨口糊弄小孩,但被當面拆穿也不見生氣,可見脾氣不錯。

這一次,他卻彷彿完全換了個人。

嚴爭鳴在大船甲板上都能感覺到他身上翻湧的暴虐的戾氣,海面動蕩不安。

那蔣鵬臉色先是驀地一變,隨即從雲端縱身一躍,直跳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艘拉了一幫劍修的船上。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方才還劍光凜凜、你來我往的劍修們充分表現出了何為「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們下餃子似的自覺跳進了海里,弄得周圍一陣水花亂濺,好不壯觀。

海面上如山雨欲來,風浪一時大作,嚴爭鳴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沒站穩。

好在這船貴有貴的道理,船體周圍刻滿了大家的符咒,尚能有效地抵擋一陣,但等他艱難地站穩的時候,嚴爭鳴心裡一沉,師父和他那條小船不見了!

「叫船工將船退開,」嚴爭鳴飛快地對跟來的道童吩咐道,「我行李里有一個『千里眼』,拿過來給我……程潛,你他娘的又要幹什麼,給我滾下來!」

原來嚴爭鳴一個沒注意,他那三師弟程潛竟然已經爬上了桅杆,正悍不畏死地四處張望。

嚴爭鳴挽起袖子,仗著腿長一步跨上去,一抬手勾住程潛的腰,親自將他拎了下來。

程潛正一心一意地搜尋木椿真人,還沒搜尋出眉目,便驟然被人抓雞仔似的雙腳離地給兜了下來,立刻玩命地掙扎了起來:「你幹什麼?」

嚴爭鳴一手抱著他,同時沖著他的耳朵吼道:「我還沒問你幹什麼呢!」

程潛:「我要找師父!」

嚴爭鳴:「我看你是要找死!」

嚴爭鳴讓程潛氣得上火,他瞥見了匆匆忙忙找出來的雪青,便忙沖雪青喊道:「那個……那個你,叫什麼來著?快過來,給我看好這小子,別讓他……」

「別讓他」後面的話沒來得及出口,大船的船體就又一次地劇震了起來,那不知名的北冥君和蔣鵬居然已經招呼也不打地動起了手來。

水龍再次出水長吟,縱然是扶搖派絕無僅有的大船,也不由自主地往一邊傾了過去,嚴爭鳴已經來不及將程潛交給雪青,在摔倒之前他長臂一攏,將程潛牢牢地護在懷裡,後背重重撞在一邊的船艙上,整個船體上的符咒發出了近乎瘋狂的「嗡嗡」聲。

一個是能將唐軫那樣的元神也收進噬魂燈的魔修大能,一個是萬魔之宗的北冥君,這兩人翻江倒海地動起手來,攪得海上眾生如隨風逐浪的螻蟻一般。

而嚴爭鳴在一陣焦頭爛額里,終於忍不住吼出了自己的感想。

嚴爭鳴:「我早就說不應該出門!」

程潛艱難地抬起頭來,控訴道:「你卡著我肋骨了。」

嚴爭鳴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回手將程潛塞進船艙:「那是因為你太矮了,我胳膊只夠得著你的肋骨!」

大船上所有的防護符咒全開,在風雨飄搖中彷彿成了一團岌岌可危但又堅強無比的風燈,經此一役,恐怕師父再也無法糾正嚴少爺「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的理論了。

極致此時,嚴爭鳴方才喘過一口氣來,這才有暇掃了一眼戰局。

憑他的眼力,當然是什麼都看不清的,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從溫老闆那裡聽來了隻言片語。聽他的意思……這北冥君應該是自家門派的某位前輩,這位前輩雖然身墮魔道,心裡卻向著門派,上次甚至將自己一魂鎮在了妖谷中。

想起那一出,嚴爭鳴忽然有點擔心,三魂少一魂,那麼在他們面前的這個黑影此時恐怕只是個不完整的元神,鬼道又恰好是元神剋星,那鬼道的魔修看起來又那麼不好惹,就算是北冥君親臨,會不會吃虧?

不過下一刻,他又覺得自己是咸吃蘿蔔淡操心,兩個魔頭打架,管他誰吃虧呢,嚴爭鳴將自己表情整肅一番,準備回頭將程潛訓一頓,然而這一回頭,嚴爭鳴就震驚地發現,自己僅僅走了一剎那的神,程潛居然已經不見了!

同時沒了的還有水坑。

嚴爭鳴當時一口氣沒上來,在肚子里攪起了滿腹的心驚膽戰,他慌忙四下尋找,唯恐這兩個小崽子被魔修的鬼影抓走,或者混亂里掉進水裡。

「少爺,三師叔他們在那呢!」

嚴爭鳴跌跌撞撞地跑過去,順著那道童的手指一看,只見程潛和水坑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了師父的小破船上。

師妹水坑後背上的翅膀還沒來得及收起來,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倆是怎麼下去的,嚴爭鳴想不通程潛到底是怎樣跟她溝通的。

此刻,兩大魔頭正在空中對峙,在這麼肅殺的場合下,嚴爭鳴實在不便扒在船邊沖人大喊大叫,只能狠狠地瞪著遠處的程潛,看見那小崽子在四面漏水的小舟上淡然處之地對自己揮了揮手,嚴爭鳴忍不住一陣胃疼。

他發現自己這「文靜」的師弟總有一股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驕狂氣,管你是天塌還是地陷,他眼裡就那麼幾個人,哪怕兩個大魔頭將天捅個窟窿,他也能不當回事地只顧著找師父。

木椿真人被突然飛過來的兩個徒弟嚇得五臟六腑都翻了個跟頭,忙併指射出一道真氣,將水坑和程潛打了下來,抬手接住。

他還沒來得及發火,程潛已經拉住了他的袖子,第一句話就是:「師父你沒事吧!」

水坑附和道:「啊啊!」

木椿真人眼皮直跳,一方面很是手癢,恨不能將這兩個小崽子一人揍一頓屁股,一方面被程潛那一句話問得心裡又酸又軟,愣是沒捨得下手打。

這時,空中傳來一聲尖嘯,只見那蔣鵬身體近乎透明,胸口彷彿著著一團陰冷的火苗,如墨的黑氣起伏翻湧到他臉上,連白眼仁都看不見了。

木椿真人一呆,喃喃地道:「以身為燈……他徹底瘋了么?」

接著,木椿真人臉色一變,猛地將手中木劍狠狠地插進了小舟甲板上,那木劍在他手中彷彿成了一把削鐵如泥的利器,毫不費力地深入木板中,同時,兩側的海水頓起,整個形成了一圈水膜,將師徒三個包圍在其中。

下一刻,一聲無法形容的慘叫驟起,連木椿真人撐起的水膜都難以阻隔,萬鬼同哭般凄厲的怨氣直衝九霄,天上烏雲驟然凝結,隱約似有驚雷隱現,天幕如蓋,遮天蔽日,而那北冥君彷彿萬丈凌霄一飛鳥,杳然浪去便無蹤般地不值一提。

漫天鬼影愈加猖獗,那北冥君就顯得愈是單薄,腳下碧海潮生,他好像已經成了天地間最最桀驁不馴的那一根刺。

程潛望著那背影,瞬間有一句話福至心靈——雖千萬人吾往矣。

可以煉化元神的大魔與窮困潦倒的丑道姑,萬丈的水龍與三尺無鋒木劍,九霄驚雷與北冥君殘魂一影……

唐晚秋雪亮的劍光,師父指尖殘留的木屑與一面之緣的北冥君孤絕的背影……一時間全都從程潛眼前閃過,有什麼東西從他隱隱疼痛而尚未恢複的經脈中流入,周身頓時一陣劇痛。

木椿真人吃了一驚,一把接住突然栽倒的程潛,沒料到他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第一次入定,也不知他這小弟子是膽大包天,還是將來註定要走一條險中歧路。

可是眼下情況卻不怎麼安全,年年仙市都在東海海島,這一片海域仙山林立,本就是個魔性的地方,過於充裕的靈氣會被程潛一股腦地全吸進去,好比往小河溝里注一個大洋的海水,他那細弱的經脈非得被衝垮了不可。

水坑被嚇得沒了聲音,獃獃地看著突然疼得蜷縮起來的三師兄。

空中,蔣鵬整個人已經看不見了,他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噬魂燈,眾多鬼影如楊柳飄絮,頃刻間被那不祥的火光卷了進去,連北冥君身上黑霧幾乎散盡,可還沒等人看清他的真容,他突然之間逆流而上,直衝噬魂燈沖了過去。

在這如流螢逐火似的一撲中,水坑突然被什麼東西卷了起來,無風自動地飄了起來。

木椿真人一邊顧著程潛,一邊手忙腳亂地勾住了水坑的衣服。

他這才剛看見,那小胖妞身上多了一條不知什麼時候穿上的腰帶,她連腰都沒有,要什麼腰帶?木椿真人伸手抓住了那花里胡哨的綵綢,一把將其拽了下來。

木椿手腕一抖,從那綵綢中抖出了一片木頭符咒,正是程潛指點著嚴爭鳴刻的那個「追蹤符」。

程潛本身是個初學者,符咒中大小禁忌與門道還一竅不通,嚴爭鳴又是個不折不扣的二把刀,這兩人通力合作,還要不時嘰嘹暴跳地吵上一架,怎麼可能刻出正確的追蹤符?

木椿真人一眼掃過去,竟沒能在第一時間看出這究竟是個什麼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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