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六

燕秋山平時日子過得非常土,除了上班訓練和買菜做飯,他對「休閑」倆字的理解,就是躺著看電視或者手機鬥地主,半夜進酒吧有點找不著北。酒吧里燈光昏暗,盤絲洞似的,卡座又設計得頗為「曲折離奇」,微信上問了半天也沒問明白,最後,他是靠微型能量感應器找到宣璣在哪,一邊是忐忑,一邊是緊張,叫暖氣熏出一身熱汗。

不過酒吧的環境倒是比他想像的安靜多了,就著一點爵士樂,客人們三五一撮,聊天的聲音都不高,既沒有蹦迪的,也沒有買醉的——據宣主任說,除非是天賦異稟的「一杯倒」,不然這個「醉」怕是買不起。

可能是夜深的緣故,燕秋山無端覺得宣璣多了幾分距離感。

他眼神很散,像是落到了很遙遠的時空里,凝滯不動,顏色偏淺的眼珠被桌上的小燈打出了琉璃的質地,冰冷又堅硬。直到被燕秋山靠近的動靜驚動,宣璣的眼珠才微微轉了一下,光華重新流動起來,他笑著打了個招呼,又是個好親切、好爽快的紅塵客。

「不好意思宣主任,這麼晚還來打擾。」

「沒事。」宣璣沖他擺擺手,叫了杯軟飲給他,「坐,我也正想找個機會跟你聊聊。」

燕秋山有些拘束地在他面前坐下:「你跟肖主任說過,需要個器靈幫忙跑腿干點雜事……」

「凡人牽掛太多,再說有生老病死,過去醫療條件又不好,有時候跟著我不太方便,所以我以前有事愛用器靈。」宣璣說,「你知道,那時我也是器靈身,活得比較長,材料比較高級,所以跟低等級的器靈溝通起來比較有效率,也不怕反噬。」

燕秋山點頭,宣璣講得比較委婉,但意思他聽明白了——器靈和人不一樣,按照政治正確的說法,「人人平等」,哪怕現實生活里大家不那麼平等,但人和人之間沒什麼本質性的差異,大家都是由那點骨肉和器官組成的。

相比來說,器靈里的「等級」就森嚴多了,等級高的神器與低品的凡器之間,是絕對的壓制關係,像天魔劍這種斬過妖王、在朱雀血里泡出來的絕代神器,幾乎可以壓制命令一切器靈。

「我用的器靈都是收來的,有的是瑕疵品,有的是反噬過主人的兇器被封印,沒自己煉過。」宣璣頓了頓,「因為煉器這個事,從倫理上說,跟殺人碎屍也差不多,雖然人人喜歡有靈之器,但除了大家都鄙視的高山人之外,沒人願意親自去幹這種事,你明白吧?燕隊,我那天跟老肖說話太輕率了,不到萬不得已,我覺得你還是不要走這條路。知春的娃身確實不太方便,咱們其實可以試試求助現代科技,我看有的機器人已經很像人樣了,做個模擬身體應該不成問題。裡頭的通心草我想辦法加固,幾十年應該還能湊合。」

燕秋山搖頭:「通心草就是一條木頭,總會斷,到時候我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留他自己不死不活的,連個身體都沒有,他怎麼辦?宣主任,你是知道那種……」

被全世界隔離的滋味的。

燕秋山是厚道人,話到嘴邊,又覺得戳了宣璣的傷心事,於是咽回去了。

囁嚅片刻,他說:「我是自願的,是我求您幫忙,您不用覺得倫理道德上過意不去。」

宣璣沉默了一會:「燕隊,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燕秋山一愣。

「跟咱們今天清理的那個魘陣遺骸有關係,」宣璣說,「你應該聽說了,那個魘陣,是我年輕時候跟陛下從北原回來被魘獸伏擊的古戰場,我們被困在裡頭三天……」

宣璣小時候雖然短見識,想像力也有限,但不是真的智障兒童,他當然知道滿眼盛靈淵的「後宮」是個荒謬的幻境,並且覺得自己被鄙視了。

從小聽說什麼「魘陣**,有進無出」,丹離還說多少英雄都過不了心魔關,也不知道怎麼他的「心魔關」就成了一堆女裝盛靈淵。

這幫丑鬼魘獸把他當什麼了?

這是在逗他玩嗎?

「最厲害的魘陣不但能障目,還能侵入識海,我記得丹離講過來著,人陷入其中……陷入其中應該幹什麼來著?」

少年時的劍靈雖然沒被幻境迷惑,但怎麼也感應不到盛靈淵。書到用時方恨少,越到這時候越想不起來老師教過什麼,他試著喊盛靈淵,可是聲音沉入識海,就像一撮細沙滾落深淵,連點水花都沒有,反而是身邊的幻境因為他心神波動,越發群魔亂舞起來。

「我可求求你們了,移駕吧!」劍靈劈開幻境里的窮酸宮殿,有心大殺四方,可宮殿里還有一堆「鶯鶯燕燕」,對著盛靈淵的臉,他又是啼笑皆非,又是下不去手,砍到一半,常常得僵硬地收住劍勢。

只見那幫「妃嬪媵嬙」就跟話本里的禍國妖姬一樣,纏著幻境里的人皇,朝他露出嘲諷炫耀笑容,笑得劍靈又是氣,又忍不住面紅耳赤,一條紅綃撲在他臉上,撲得他眼角直蹦,心裡還暗搓搓地鑽出個念頭:「靈淵穿紅的還挺好看……噫!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劍靈在幻境里遇樹砍樹,遇牆推牆,最後把大殿一把火燒了,砍得氣喘吁吁,終於聽見識海深處傳來盛靈淵遙遠又模糊的聲音。

劍靈忙循聲回應:「靈淵,你在哪?」

盛靈淵的聲音不太清楚,斷斷續續的,像隔著道牆傳來,聲音有些啞,語氣也不太好:「抱守元一,不要胡思亂想……以前教過你的東西都就飯吃了嗎?」

這不耐煩又不客氣的調調才是熟悉的語氣。

劍靈回嘴道:「『抱守元一』是什麼廢話,你還不如讓我『心靜自然涼』呢。我說陛下,你有不廢的沒有?有辦法你倒是破陣啊!我要砍了那個丑鬼魘獸剁肉餡!」

「你這……」盛靈淵可能想訓他幾句,實在是場合不對,於是強行忍回去了,簡短地吩咐,「默念清心訣!別亂動,等著!」

劍靈知道自己斤兩,連魘陣的陣主都沒把他當回事,乾脆也不去幫倒忙,一邊在原地默念起清心訣,一邊仔細聽著識海里時斷時續的動靜,片刻後,他發現盛靈淵在用巫人咒破陣,與此同時,他隱約聽見陣外傳來了巫人族的葉笛聲,與盛靈淵用的咒術遙相呼應,就知道是巫人族的援軍趕到了。

「對了,」劍靈想起來,「靈淵好像聯繫過阿洛津了,那小鬼來得還挺快。」

巫人咒裡頭,專門有針對幻境的一個分支,可以說是魘獸的剋星,這回大概穩了,劍靈有點急躁的心定下來,於是圍著他亂舞的群魔也都漸漸淡了,周圍幻境一清。快被脂粉熏窒息的劍靈總算能喘氣了,他略鬆了口氣,等同伴破陣。

但不知道是不是這個魘陣格外不好對付,劍靈等了半天,都快睡著了,陣法也依然是固若金湯。他幫不上忙,在「嗡嗡」的巫人咒里無所事事,漸漸的,一陣沒來由的心煩意亂鑽了出來。

他在巫人咒文聲里,想起了東川。

誰能不愛東川呢?

東川是個擋住了一切殺戮和鮮血的世外桃源,盛靈淵視其為故鄉,劍靈當然也愛大聖的小木屋,愛那些爬樹偷梨的好日子。可不知道是受魘陣的影響,還是那些沒完沒了的巫人咒念得他頭疼,他此時想起東川,親切懷念的同時,又有點微妙的不是滋味。

清心訣把年少的劍靈帶到了他自己的意識深處,他對自己的情緒前所未有地敏感——劍靈忽然意識到了那點細微的不舒服是什麼感覺。

「是了,」他恍然大悟,「是無聊。」

就和此時一樣,所有人似乎都很忙,唯獨他攙和不進去,只能在旁邊看著,百無聊賴,彷佛不存在。

逃亡的時候,他和盛靈淵相依為命,像暴風驟雨下兩隻一起苦苦撐著巢穴的幼獸,擠在一起,魂與夢都在不斷的瑟瑟發抖中糾纏,那時靈淵只有他,從噩夢裡驚醒,脫口而出的是他的名字。

可是東川呢?

東川太美好了。在那裡,靈淵的世界開始變得遼闊而舒緩,十來歲又正好是男孩開始變得不大愛說話的年紀,靈淵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思量那些……與他無關的事。

風雨過去了,他的小伴從陰冷潮濕的巢穴里鑽出去,整天整天地不回來,只有他還愕然地停留在這裡,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他倆只是貼得近,皮和肉並沒有長在一起。

這些微妙的細小念頭平時都被他忽略了,這會卻像是毛刺,在他心裡生根發芽,扎得他心口隱隱作痛。而就在這時,彷佛是被他心神波動影響,那些消失的宮殿和宮妃們又圍著他歌舞昇平起來,吵得他太陽穴疼。

劍靈心裡驀地躥起戾氣:「夠了!」

只聽「呲啦」一聲如裂帛,劍靈眼前大亮起來,有些狼狽的盛靈淵闖進來,一把握住天魔劍身,陣破了,兩人的識海再次打通,但劍靈的幻境沒來得及隱蔽。

「小……」盛靈淵一聲呼喊卡在了他自己嗓子里,好像是被劍靈「豐富」的想像力驚呆了。

宣璣「呼」地將識海中殘留的環境卷飛,惱羞成怒道:「你看什麼看!」

有巫人族外援,他們終於破了魘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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