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四

盛靈淵有這麼一問,其實就是想起舊事隨口提的,本來也沒指望會聽見什麼正經答案——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連他自己印象都不深了,何況是正正經經在人間待滿了三千年的宣璣呢。

那會兒在天魔劍里的宣璣還是個半大孩子,少年時恐懼得天崩地裂的事,若干年後再回頭,大多也只剩下一句笑談了。再說作為劍靈的宣璣小時候被他寵得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受過幾天赤淵怨氣反噬的罪之外,什麼委屈都沒吃過,除了怕鬼怕黑之類的小毛病,盛靈淵也想不出他能有什麼正經「恐懼」。

他頗感興趣地回頭看了一眼外面的白霧,心說那年代的鬼故事可沒有當代這麼「妙趣橫生」。

誰知,宣璣聽問卻罕見地停頓了一下,然後才若無其事地說:「什麼啊,不記得了。」

這停頓有些微妙,盛靈淵是什麼耳朵,立刻聽出了點別的意思。

與此同時,宣璣忍不住偏頭看了他……白了他一眼,不過他翅膀一收,周圍就很黑了,他以為盛靈淵專註撩閑沒注意,所以偷偷瞪完人,又很快遮掩了過去:「我看見他們挖的坑……」

盛靈淵心裡一動,忽然捏住他的手腕:「你等等。」

他突然想起來,宣璣好像就是那前後,開始頻頻向他關閉自己想法的。

小劍靈一開始學會主動切斷心神聯繫,其實是報復盛靈淵單方面的「自閉」,後來不知道是關習慣了還是怎樣,倆人互相不通念頭就成了常態——畢竟也都大了,很難像小時候那樣坦誠相見了,盛靈淵自己心裡有那麼點不可說的旖念,也有意裝死迴避。於是互相躲躲閃閃,後來那幾年,他倆只是共享一部分感官,除非遇到特殊場合特殊事件,否則基本不再共用識海了。

盛靈淵在從宣璣記憶里看見度陵宮裡那個訣別越軌的親吻之前,其實並不敢奢望劍靈對他有什麼手足之外的意思,相隔三千年,乍然相見,之後又是馬不停蹄地爭吵、收拾爛攤子,生離死別,很多東西被一帶而過,倒都成了細枝末節——比如,小劍靈對他……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盛靈淵的目光在黑暗中灼灼地亮起來,嘴角微微一翹:「難道和我有關係?」

怪不得醒來以後裝失憶。

現在想起來,天魔劍靈一出世,就是被血和火鍛造過的,雖然因為種族缺陷,性格鬧騰幼稚了一點,但精神哪有那麼脆弱?盛靈淵那時候也是年輕,關心則亂,居然就被他糊弄過去了,還唯恐刺激他,護著他不讓丹離多問。

宣璣:「都說了我忘了。」

盛靈淵:「我不信。」

宣璣掉頭要溜:「別鬧,我要去把那坑填上,老王他們都被困一宿了。」

盛靈淵不鬆手:「噯,著什麼急,這空殼魘陣又不傷人,正好給他們練練膽子。」

宣璣:「精神傷害不是傷害嗎?陛下啊,快做個人吧!」

說完他炸著毛掙扎開,逃似的往前趕了幾步,卻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宣璣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眼,見盛靈淵一手插兜,站在原地,另一隻方才抓過他的手懸在鼻下,好像嗅著什麼味道似的,頭髮上的羽毛在妖族氣息濃重的地方自然地發著光,從他身後瀰漫過來,背光的輪廓與五官都鑲了一層朦朧的金邊。

看不清神色,但宣璣感覺得出,那眼睛裡帶著比歲月還和緩的笑意。

「族長,」恍惚中,他聽見盛靈淵說,「朕年輕時不說有多循規蹈矩,對你一直都沒有半句越軌逾矩的話,到底是什麼讓你誤會出非分之想的?」

宣璣忽然不由想起天魔劍出鞘時——算起來,那其實是他第一次見盛靈淵,以前用的都是盛靈淵的眼睛,那年代可沒有現在這麼清楚的鏡子,盛靈淵也不是沒事愛攬鏡自照玩的人,只能偶爾在水邊銅鏡前匆匆一瞥,看個大概的影。

他本以為這個人熟得不能再熟,只是換個角度看而已,誰知一睜眼,就跌進了少年人皇的瞳孔里,溺成了一隻永世不得翻身的水鬼,他當時第一反應就是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念頭,把識海瀝得一片空白。

「一見鍾情。」

宣璣說話時候沒張嘴,那幾個字從舌尖上滾過去,像一聲犯了牙疼病的哼哼。

盛靈淵也不知是真沒聽清還是故意的:「什麼?」

「我說我……咳,」宣璣清了一下嗓子,轉身朝那坑走去,「我那個……就……見色起意唄。」

雖然不是好詞,但盛靈淵瞬間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呆了一下,隨後很好脾氣地笑罵了一句:「放肆。」

「那會不是那什麼,世道不好么,人們都吃不飽,普遍發育不良,一個個都面有菜色的,我也沒見過什麼世面,天天見一堆歪瓜裂棗,突然看見一個五官端正的,就被閃瞎了狗眼唄。再說……」

再說以他倆從小的關係,盛靈淵所謂的「不越軌逾矩」,本身就很不自然了。

比如有一次,盛靈淵洗澡的時候宣璣跑進去催他。其實他倆從小連識海都共用,身上哪沒見過?根本沒什麼好避諱的,盛靈淵也是因為這個,一開始強忍著沒表現出什麼不自然,直到被宣璣催了幾次,他實在沒辦法,只好從水裡爬出來,披衣服的時候到底背過身去了——當時未及冠的陛下還知道要臉。

宣璣本來滿心想著催他帶自己出去玩,沒太留心別的,結果被他這麼一背,眼裡忽然就只剩下那個飛快被衣服蓋住的後背……慌亂間盛靈淵沒顧上仔細擦,衣服一層一層地往上加,後脊上的水痕就像關不住的牆內花,層層疊疊地往外洇。洇到外頭,又和濕漉漉的長髮裡應外合在一起,影影綽綽的,露出了一點別樣的東西。

於是那天叫盛靈淵出去到底是因為什麼,倆人出去之後又去了哪,宣璣就全不記得了,滿腦子只剩下一個背影。

盛靈淵問:「再說什麼?」

「……再說當時也不是我一個人瞎,」宣璣回過神來,酸道,「我看那堆後來歸降的人族和類人族各部一個個都虎視眈眈的,都有把你搶回去當女婿的意思。」

被扣帽子說是「靠臉統一人族」的退休皇帝沒有一點不高興,臉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一點:「我說你那時候怎麼總找我麻煩。」

他們在從北原回來的路上被截殺,就是因為人族各部在凝聚,眼看已經成了氣候。

那會兒新皇后位空懸,別說是個青春正好的少年郎,就是個缺胳膊斷腿的賴頭大漢,也有的是想政治聯姻的。每收攏一個部族,歃血為盟之後,必定有「介紹對象」這麼一出,並根據各地民風民俗不同,遭遇過各種匪夷所思的手段。

不滿二十歲的盛靈淵要放在現今,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當時也還沒修鍊出金剛不壞的臉皮,時常被搞得很狼狽。

在外面狼狽就算了,每次遇到這種事,回來劍靈還跟叛逆期到了一樣,各種陰陽怪氣,跟他無理取鬧。

宣璣一挑眉:「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我就不清楚了。」

硬幣停在被施工打穿的地洞前,正滾落到坑裡,「噹啷」一聲輕響,打斷了他的酸話。稀薄的魘獸氣息被最近赤淵的異動激活,瀰漫出來,隨即又被朱雀先天靈物的氣息壓制,宣璣停頓了一下,輕輕跺腳,喝令道:「顯。」

盛靈淵溜躂過來,探頭看了一眼,也不幫忙,在旁邊慢條斯理地說:「我沒多想,還以為你是跟我一處相依為命習慣了,不喜歡生人。」

宣璣沒反駁,這倒也沒錯,別看他現在咋咋呼呼到處跟人稱兄道弟的,小時候其實挺排斥陌生人的,別人又看不見他,一有外人,盛靈淵就不能全心全意地陪他了。十次找碴吵架,得有八次都是因為盛靈淵該分給他的注意力沒給到位,到了青春期的時候,盛靈淵早已經被他作習慣了。

空無一人的工地里「嗡」一聲輕響,一道火光掠過地面,宣璣一邊信手在虛空中畫符,一邊嘀咕道:「那會不懂事么,不管好意的還是惡意的,天天一幫人圍著你轉,我就只有你了……」

「唔,我知道,」盛靈淵溫聲說完,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句,「就像小孩子怕爹給你找後娘一樣。」

宣璣手裡的符一下走了筆,畫廢了。

「你占誰便宜,充誰爹呢!」

盛靈淵笑了起來。

「扎著手在旁邊不幫忙就算了,還搗亂,你這……」

宣璣正說到這,眼角忽然閃過一道黑影,與此同時,盛靈淵笑聲一頓,眨眼間已經鬼魅似的掠至近前,手中黑霧吐信毒蛇似的打了出去,將一道灰影釘在地上。一點妖氣流瀉出來,不等擴散就被黑霧吞了。

「什麼東西?」宣璣暫時把口舌官司放在一邊,跳進坑裡,只見被盛靈淵釘在地上的是一隻巴掌大的怪蟲子,兩個頭,渾身長滿了灰毛,「 『得勝蟲』?還沒滅絕嗎?」

「得勝蟲」其實是一種食腐蟲,但其他族的屍體它們看不上,只會被妖丹吸引,只吃妖屍,所以在戰爭最激烈的時候,一度被仇恨妖族的人族視為益蟲,給起了「得勝蟲」這麼個吉利名。其實是個挺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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