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奴隸 第二章

肖征罕見地猶豫了一下, 吞吞吐吐地說:「這事我就是幫人帶個口信, 你不用看我面子, 自己決定要不要……」

他話沒說完,宣璣已經猜出來了:「老局長吧?」

肖征愣了愣:「你怎麼知道?」

「我檔期又不滿,」宣璣「嘖」了一聲, 慢條斯理地翹起二郎腿,往後一靠,「想找我, 打個電話說一聲不就得了, 哪用得著找『中介』?你這話里話外的,一聽這人就不是什麼自由身, 不是起不來床的傷病號,就是沒自由的在押犯。傷病號燕隊我剛見完, 要是他,你就直說了, 至於剩下的,有面子請你當中介的,也就老局長了。」

異控局上一任的老局長, 涉嫌用鏡花水月蝶侵入數千人的屍體, 瞞報事故死亡人數,屬於嚴重瀆職、辱屍,危害公共安全,自己供認不諱,現在已經被批捕候審了。

但一碼歸一碼, 他雖然犯了罪,也並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壞人。可能就是因為做過這件虧心事,老局長一生都在跟自己過不去,身先士卒,永遠沖在一線,把最危險的任務留給自己,他功勛卓著,曾經是全體外勤的偶像。因為工作,夫人早早跟他離婚了,也沒留下孩子,一輩子混成了一條沒家沒業的老光棍,天氣漸冷,「特殊羈押所」里連個送冬衣的都沒有,只有一些老下屬們偷偷探望。

「老局長在散夥飯上特意找我過去,把我『坑』進局裡,我想應該不是公款花不完,非得找茬多發一份工資。」宣璣說,「我早等他來找我了,可惜才剛一報道,就出了這種事,一直也沒機會見他。這樣,你替我約個時間……」

宣璣說到這,才想起方才肖征的用詞是「你們二位」,又卡了下殼:「等等,你剛才說他不光要見我?」

肖征:「你上傳全責協議的時候,我正好去看他,順口一提。」

宣璣「啊」了一聲,不敢擅自替陛下做主張。隱晦地回頭看了盛靈淵一眼,想等他發話,不期,一下撞上了盛靈淵若有所思的目光。

盛靈淵的神早跑到十萬光年以外去了。

他看著待人接物都遊刃有餘的宣璣,卻不由得想起了少年時的事。

有一年,為了爭取北原人的支持,盛靈淵帶著天魔劍,翻越雪山,到冰川上的北原人聚居地,見他們的大祭司。那時人族四分五裂,各自苟活,不少逃難的中原人來到有雪山天塹保佑的北原尋求庇護,把中原一些風俗也帶了過來——正好是上元佳節,難民們在一片冰雪之中做了當地特有的冰燈,花紅柳綠地擺了一條長街,也像在家鄉那樣,在冰燈上貼了燈謎。

劍靈鬧著要逛,盛靈淵只好神思不屬地帶著他溜達了一圈,走馬觀花,心裡還來回琢磨著同大祭司打的那些機鋒。劍靈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立刻不高興了,鬧著說:「你和那個白鬍子老頭猜謎語玩的時候,我都一直陪著你,怎麼讓你陪我玩一會都不行!」

盛靈淵無奈道:「你尊重些,什麼白鬍子老頭。再說你少吹牛,幾時一直陪我了?大祭司說了沒兩句你就睡著了,別當我不知道。」

還打小呼嚕,幸虧除了他沒人聽得見。

劍靈理直氣壯:「那老頭一個字拖八百里,說話跟招魂一樣,誰聽著不困?」

盛靈淵一不小心被他帶過去了:「那老頭手裡有北原千里冰川,還有三千狼騎,別說招魂,叫魂也得聽著。再說我們說的是正事,沒有猜謎語玩。」

「有話不直說,繞來繞去,就是猜謎語。你猜中了,有千里冰川、三千狼騎,我猜中了也有燈拿啊!」劍靈說到這,又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彷彿充滿了「養家糊口」的壓力,「這鬼地方到處黑布隆冬的,你毛病多得很,不點燈又睡不著,我不得給你贏一盞花燈好哄你睡覺嗎?」

盛靈淵啼笑皆非,心裡又酸又軟,只好陪他一起丟人——這裡的燈市是難民思鄉的寄託,所列燈謎,也大抵都帶著他們家鄉特有的隱喻,沒有事先做足功課,很難摸清頭腦。盛靈淵故意不告訴他,結果,大言不慚要「哄他睡覺」的小劍靈從街頭猜到街尾,一個也沒猜出來,氣成了葫蘆。

最後,還是一個攤主認出了人皇,故意放水,送了一盞冰燈給他們,才總算沒有空手而歸。

劍靈挑了一盞蝴蝶的燈,因為東川巫人族崇拜蝴蝶,每到春天,巫人族的孩子們就會拿著蝴蝶的風燈在山頂放,小劍靈剛從東川出來,沒見過什麼世面,看見燈,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應該是蝴蝶形的。

劍靈一直覺得那盞冰燈是自己「贏」的,寶貝得不行,臨走時一定要帶上。可惜關內已是春暖花開,那燈離開北原就化了。劍靈沒說什麼,但盛靈淵能感覺到,他的小劍靈好像頭一次明白了事有代謝,長久是求不得的,有些惆悵。於是盛靈淵也不怕別人說他有脂粉氣,用木頭雕了個小蝴蝶的劍穗,掛在天魔劍上。

現在想來,那時他自己也是年少輕狂,居然覺得自己能守住個「長久」。

而當年那個燈謎一個也猜不中的劍靈,也在人間學會了聞一知十,看到謎面就能猜到底牌了。

「嗯,」盛靈淵心不在焉地一口答應肖征,「好。」

王澤眼睜睜地看著宣主任一開始散漫得稀里嘩啦,舉手投足都是「叫爸爸」,手裡要是再端根雪茄,差不多能去客串個什麼大佬了。誰知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劍靈」,這位大佬就跟突遭掃黃打非似的,三下五除二把二郎腿放平,端正脊背,夾起尾巴,做出準備當眾檢討的姿勢。

「有鬼,」王澤肯定地想,「絕對有鬼。」

這麼一琢磨,王澤就覺得此地不宜久留,催著肖主任三言兩語說完正事,又跟宣璣通氣說知春的事先在局裡保密,就急忙要走。

肖征:「你……不是,你推我幹什麼!」

王澤:「哎呀,肖主任,您太閃耀了嘛,我看宣主任那小白臉也沒抹那個……叫什麼玩意來著?哦,防晒,一會您再把他晒黑了。」

「二位,」送出來的宣璣忍不住靠在門口說,「請問我是什麼時候失聰的來著?」

王澤賊眉鼠眼地沖他擺擺手:「您沒聾,您好著呢,悠著點哈,悠著點。」

宣璣:「……」

他們仨一走,屋裡空氣陡然安靜。

宣璣心裡五脊六獸的,他一方面抓心撓肝地想知道盛靈淵在山頂的動作是什麼意思,一方面又不敢問。

正好這時候,送外賣的在錯綜複雜的居民區里迷路了,打電話問路,宣璣大鬆口氣,感覺自己再次「得救」,沒敢看盛靈淵的表情,匆匆撂下一句「我出去接你」就臨陣脫逃。

門都沒關嚴。

「慌成這樣,」盛靈淵心想,「是……怕我嗎?」

盛靈淵兀自出了會神,扶著沙發坐下,目光落在了旁邊的「書簍」上——其實是雜誌架——他以前看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只當是後輩們的閑篇零碎,此時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他讀簡體字還很慢,也不習慣那些排得密密麻麻的小字,一頁往往要翻上半天,但看得十分仔細。

這些東西像珍貴的蛛絲馬跡,字裡行間,能填上天真爛漫的小劍靈和宣璣之間的空白。

第一本講各地風俗美景與奇聞異事,上面印了不少「風景畫」,頁面平整,跟新的一樣,盛靈淵猜他大概只是隨便翻了翻。就又拿起另一本,這本就不太像話了,上面有好多男男女女的人像,雖說個個都是美人,但有些人衣冠不整得過分了,露得跟沒穿似的,文字內容也甚是低級趣味,都是些男男女女的風流緋聞。

看得盛靈淵直皺眉。

第三本上畫著好多「小人」,花花綠綠的,挺熱鬧,文字里穿插了一堆番邦話,盛靈淵只大概能從標題上猜出說的是個什麼遊戲。

這些後輩們可能一天到晚不幹什麼正事,天天琢磨吃喝玩樂,品類太豐富,盛靈淵翻了沒一會,就眼花繚亂起來,想起同輩中那些爛泥扶不上牆的貴族子弟,一天到晚除了笙歌就是淫亂,都沒什麼別的花樣,簡直有點可憐。

最後一本最舊,不知道是落了水漬還是油漬,紙頁坑坑窪窪的,書合不平整,盛靈淵打開一看,不由得失笑,果然是菜譜。

他心想:「還是饞。」

忽然,盛靈淵嘴角的微笑一頓,頭也沒抬地一彈手指。

陽台窗戶「呼」地打開,一道小小的影子被黑霧卷了進來,狼狽地在地上滾了幾圈,正是知春那個通心草娃娃。

知春是回來找宣璣的,本來還在窗口猶豫,猝不及防間被拽進來,娃頭上的通心草差點被晃掉。他四肢不協調地爬了起來,目光搜索了一圈,宣璣不在。與盛靈淵單獨相處,知春無端有點瘮得慌,不由得往牆角靠了靠。

「刀靈,」盛靈淵翻過一頁菜譜,漫不經心地問,「什麼事?」

知春想起了電視劇里的場景——昏君懶得理政,「被迫營業」,懶洋洋地讓旁邊的太監「嗷」一嗓子「有本上奏,無本退朝」。

知春猶豫了一下:「宣主任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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