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妄子 第三十七章

「哦, 」盛靈淵把袍子撿起來穿上, 鬆鬆垮垮地一系, 像個光潔得滴水不沾的瓷人,他身上沾的血跡滑落,皮膚上沒有留下一點痕迹, 白得刺眼,「那還真是巧了。」

宣璣——劍靈快步追了出去,可他發現自己再也沒法靠近盛靈淵三尺以內, 連碰了幾次壁, 劍靈被激起了火氣,用盡全力向盛靈淵撲過去, 又被無形的屏障重重彈開。他連退幾步,摔在劍爐殿院里的桂樹下, 一根樹枝從他身上穿過落地,劍靈愕然抬頭, 只見才剛綻放的桂花在盛靈淵路過之後,居然就這麼枯死了。

天牢里關的是丹離,外人以為他被軟禁, 其實是被人皇釘在血池裡熬了一年多。

隨著神鳥朱雀的祠堂與神像一尊一尊地倒, 丹離也一點一點燈枯油盡,他從來以面具示人,這會被扒了面具,臉上原來只有眼睛還算完整,下半張臉都是大火燒過的痕迹, 他身上皮肉幾乎已經被熬幹了,一張鬆弛的人皮裹著骨頭,像個駭人的餓殍。

天牢中異味逼人,但盛靈淵全不在意,氣定神閑地,他來見他老師最後一面。

追過來的劍靈只看得膽戰心驚。

可那是……丹離啊。

天魔初成的時候,魔氣不穩定,就算已成魔體,稚童之身也實在是太小了,那時候天魔劍也沒能煉化那些赤淵收集的怨怒,他倆像互相靠在一起取暖的小動物,吃過很多苦,活得很掙扎。因為預言,妖王一直想要靈淵的命,他們與陳皇后這個名義上的母親也是聚少離多,一直在逃亡。

護著靈淵亡命天涯的就是丹離。

丹離是保護他的人、照顧他的人,也是教導他的人,同時扮演了盛靈淵父親、母親與老師的三重角色。「靈淵」這個名字就是他起的,靈淵說話的神態,做事的風格,都有那男人的影子。甚至有一次,他穿著便服與丹離同行,身後過來的侍衛竟把人皇認錯了。

這一段師徒關係,雖然開始於謊言,終結於決裂,但盛靈淵年幼時三句不離「老師說」的歲月不是假的。

劍靈知道,走到這一步,盛靈淵不願見丹離,甚至不希望別人提起,見了傷心。

丹離被關進天牢之後,他只來看過一次,沒交流,在牢外看了一眼,就倉皇逃走了。

可是此時的盛靈淵,卻像卸下了什麼重擔,他腳步輕快,在天牢里談笑風生,一點負擔也沒有。彷彿那血池裡釘的,只是個不相干的陌生敵人,他來炫耀自己的權力和勝利。

劍靈怕他會傷心,卻更怕他不會傷心。

這個不會傷心的盛靈淵陌生又遙遠,人氣淡得聞不到了。

「什麼叫你『剔掉了血脈』?」劍靈逼問,「什麼叫『斷絕七情六慾、色聲觸味』?盛靈淵……盛瀟!」

然而盛靈淵沒有看他一眼,和丹離說完,他就轉身走了。

偌大天牢,只有丹離破風箱似的喘息聲。獄卒都是盛靈淵的心腹,那混血的侍衛送走人皇,回頭看了獄中丹離一眼,丹離突然抬起血屍似的頭,一雙「血窟窿」朝他射來犀利的目光,那侍衛一激靈,低低地罵了句什麼,也離開了。

丹離喘不上氣來似的,在血池裡抽搐片刻,好一會才平靜下來,忽然自然自語地開口說:「我……大限將至了……」

劍靈回過神來,順著他的話音,四下尋找人影:「你在和誰說話?」

可是這陰森森的血牢里沒有第二個活物,連蟲蟻都不敢靠近。

「我知道你在……我也知道你沒死……」丹離的聲音很含混,每個字都要花去他全身的力氣似的,「你是……賦生劍靈,朱雀……咳,朱雀之身,賦生,即暗合生老病死,最後的朱雀後裔身負鎮魔之責……你不是尋常的劍靈。」

劍靈愣住了,隨即他臉色微微一變,冷冷地說:「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信的。」

劍靈一生下來,就與盛靈淵心神相連,尤其小的時候,一人一劍的喜怒哀樂會互相影響,靈淵對這男人的孺慕之情一分不少,都分享給了小劍靈。靈淵記住了他所有的教導,劍靈記住了他手裡的甜味——即使在流亡的歲月里,丹離也總有辦法弄來些零嘴哄小殿下,有時是不知哪裡收集的花蜜,有時是一塊焦黃的野蜂巢,平原上躲妖族追兵的時候,他拎著殺人的刀劍在前,一邊開路,一邊給是死士懷裡的小殿下削甜秸稈,粗糙簡陋,可是……真的很甜啊。

劍靈一生也忘不了那個背影。

丹離嗆咳了一聲:「我知道,事到如今,你不會再信我。」

劍靈睜大了眼:「你聽得見我說話?」

「我看不見你,也聽不見你說話,只是……猜也大概能猜到你會說什麼。」

也是,丹離是什麼人,聞一知十。小時候,只要聽個話頭,他就知道哪句是靈淵說的,哪句是劍靈借靈淵的口說的。

劍靈失望起來,冷笑:「你算無遺策,怎麼沒算到自己的下場呢?」

「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丹離平靜地說,「我們都是應劫而生,因亂世而活,也因亂世而死,我與靈淵……彼此並無怨憤,他所做一切,都是我教過他的……我不會怪他。若我能同凡人一樣,一刀斬首便一了百了,想必靈淵也願意給我個痛快,不會這樣……今日我燈枯油盡,來日他也或者挫骨揚灰,都是註定的。」

劍靈一開始聽得心裡難受,聽到最後一句,當場炸了毛:「你才挫骨揚灰!」

丹離低低地笑了起來:「小劍靈,你是不是罵我了?」

劍靈又被他猜中,氣急敗壞的閉緊了嘴。

「你啊……」丹離嘆了口氣,「你們妖族,心智本就晚熟,他還百般回護。」

劍靈牙關緊鎖,神色複雜地看著那血池裡的「餓殍」,終於忍不住問:「老師,為什麼?」

「妖都一戰,天魔劍出鞘,攪動赤淵百萬怨靈,斬妖王千首,四方山呼萬歲,但……過後回想,必生憂怖。陛下……他太年輕了,沒有彈壓四方的手腕,只當所有人都是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澤,他也狠不下心稱孤道寡……而赤淵火未滅,戰時各族齊心,戰後必然生變,這憂怖必要有宣洩之處,鳥盡弓藏……小劍靈啊,良弓的宿命自來如此,小時候我同靈淵講古,你從來沒好好聽過吧?」

劍靈聽得百般鬱結,一陣憋氣,良久,他狠狠地閉了閉眼:「少用這種冠冕堂皇的廢話糊弄人了,你只是為了自己誅遍非人族的野心,想製造個契機,挑撥靈淵滅了高山人而已!」

「萬物生於天地,死於天地,鯤鵬上天、鮫人入海……」丹離緩緩地說,「四季更迭,寒來暑往,適者生,落魄者無容身之地。上古百八神獸,至今行蹤杳然……俱往矣,如今輪到非人族,劍靈,此乃天道之選,是大勢,人……豈能逆、豈敢違?靈淵……他學會了翻雲覆雨,沒學會順勢而為,他剔去自己的朱雀血脈,代替神鳥遺族鎮住赤淵,就算眼下真能滅火……他不想想自己天魔之身,若是沒有那一點朱雀血脈壓制,往後會怎樣么?」

劍靈忙追問:「會怎樣?」

「他七情斷絕,會變成個無欲無情的怪物……如今乾坤獨攬,再也沒人能牽制他,必會暴虐無拘,為所欲為……」

「你胡說!」劍靈只覺刺耳,憤怒地叫道。

可是丹離聽不見。

「何況天魔不老不死,十年不老尚可,百年呢、五百年呢、千年呢?」三言兩語間,丹離似乎又衰弱了許多,話音變得幾不可聞,「他沒法收場,他會變成下一個妖王……屆時,九州之內,必……再起離亂,他那一點朱雀血脈,能封住赤淵多久……彤啊……」

劍靈被他叫得心亂如麻。

丹離忽然一聲驚喘,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身體僵死似的,似乎是死到臨頭。

「你是……朱雀……天靈,神鳥……神鳥最後的後裔……你再救、救他一次吧……我……我聽不見你,我且說……」

丹離嘴裡忽然冒出一種劍靈從未聽過的語言,異常複雜,聽完讓人懷疑人的口舌怎麼能發出這種聲音,可是莫名的,劍靈一聽就懂,就像是某種與生俱來的東西,丹離來回念了三遍,已經一字不差地刻在了他腦子裡。

「這是……朱雀一族的秘語……朱雀通魔,彤……你是朱雀遺孤,天靈之身,因他而活,你能……你能替他護住那條血脈,我……」

丹離的話音就此斷了,他的雙目中其實已經被釘了長釘,剛好在虹膜的位置,從一片模糊的血肉中露出兩點光,像眼睛一樣,依舊懾人。

劍靈聽他半晌沒有聲音,意識到了什麼,忍不住走近了些,然後呆住了。

他發現丹離就只剩下眼眶裡那兩點光了。

「老師……」劍靈忍不住伸出手去,只聽一聲輕響,那血池中的人突然像一塊遭木頭,從頭開始裂,繼而一發不可收拾。

他碎成了無數塊,化在了血池裡。

他曾是受萬民供奉、享無盡香火的神像,經年日久,生了神與靈。

可是世間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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